过了几日,使者进宫的事情实实在在的传遍了后宫。这几日阿宁的身体还是不景气,总是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不到晚上又沉沉睡去。
李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稳固气血的草药,混进饭菜让阿宁勉强咽下,竟真的有效。
这天太阳很好,李瞻叮叮当当地造了一把躺椅,让阿宁在院中晒太阳。刚过午时,阿宁正要睡着,就见武夷的贴身管事王公公来了。
“长公主,太阳晒着,好不舒服?”王公公笑起来眼睛眯成了缝,尽管他努力轻声细语,阿宁还是被他惊醒了。
“王公公来了?有何事?”口气不咸不淡。
王公公很快说了今晚的宴会一事,拿了赏赐便走了。
这王公公前脚刚走,李瞻便放下手里的活凑了过来:“宁公主,今日可是与使者一道的宴会?”
“怎么了?”李瞻很少关注周围的事情,这会却一反常态,让阿宁有些疑惑。
“我想和公主一起去,”李瞻怕阿宁不答应,还特意拿出了自己做的面皮,“那日您那漆盒,让我有了想法,这几日试着用动物的皮囊做了张皮来,有了这个,我以后大可自在跟随公主左右,免去了不少麻烦。”
阿宁接过那面皮仔细瞧着,只见面皮上的五官惟妙惟肖,似是真人,心中除了大惊,还有一丝熟悉感。细细想去,却不知到底在哪见过这玩意。
“你的记忆可恢复了?”阿宁觉得李瞻不像是会这种江湖技艺的人。
“毫无头绪……”李瞻没有记忆,身体却替他记得曾经的本事。
阿宁也不难为他,点点头算是结束了讨论。
到了晚上,各个殿下、公主怀着心事,穿着不一的来到了宴会现场。此时委泱国的使者还没有到,大伙却坐不住了。
“今日琴妹妹穿的这样素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亏待了你呢。”说话的是吕后所出二公主武兰,年有二一,驸马早逝,所以她也是公主当中唯一不住宫中的人。此时她正手抚着六公主武琴的幽兰倩衣,嘴上露出一丝嘲讽。
武琴素来是被她欺负的,阿宁看不惯,正想着要怎样开口,却见武琴一反常态地先发了声:“姐姐说的不错,我着素衣确有不妥,可总好过穿着华丽,被选去那蛮夷之地。”
委泱国地广人稀,地处丰禾与文卅交界,又多高原地势,一直生存在两国夹缝之中已是不易,更别提发展商贸。于是国中人多食糠粟,鱼肉次之,青菜最缺。武兰最厌肉食,让她去委泱国,真真是生不如死。可此时她偏偏穿的最为华美,还画上了丰禾国独特的“秀丽”妆容。其中原因,不过吕后所出只武盈和武兰两孪生兄妹,吕后背后势力庞大,又怎可能让武兰远嫁他乡。
想到这里,公主们的脸上都不平衡了。若是此次是为委泱国公主挑选驸马,她们自然乐意。可若是委泱国的殿下看上了她们中的谁谁,那又要如何?二公主是嫡出,总不可能嫁了出去,这名额自然会落到她们几个头上……
只见这会,四公主武喜默默从头上摘下了一些银钗,武兰见她这般,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冷笑。阿宁倒是不为所动,今日她穿着与平时并无差别,只是夜里寒气重,多加了件蜀绣绒袍,整个人并没有因为宽大的袍子显得肥大,反倒看上去沉稳庄重。
武驷来的很晚,按照规矩坐在了阿宁身侧的位置,一来便看见了跟在身后,贴了假皮的李瞻。他眯起细长的眼,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身形,心中大概有了推论。
没等多久,使者带着一男一女进来了。只见那男子身长七尺,肌肉紧致,此时他的脸紧绷着,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女子倒是神情自然,面上按委泱国传统蒙着纱,乌黑的卷发用红绳拢为一束,乌黑的细眉下,是一双灵动的眼睛,她身段妙曼,走得十分轻盈。
“参见武王,见过各位娘娘,各位殿下、公主。”使者手一弯曲,行了委泱礼。那一男一女也按照礼数拜见了武夷。“身侧这两位便是我委泱国的笛殿下和潇公主。此次二人一同前来,为的就是能与丰禾国关系有个良好的发展。”
“这话说着倒是动听,只是你这样一来,岂不与那文卅彻底断了往来?”武夷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丰禾与文卅在土地上相连,边境之处时常有摩擦,委泱国也深受其害,虽丰禾和文卅没有正式开战,可此时委泱国提出和亲,岂不是选定了立场?委泱王一向胆小怕事,又怎可能如此。那么是谁给了委泱王这样的判断?这个人,武夷想要会会。
“丰禾国兵强马壮,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这一点我委泱国早就领教了,武王你这会又说甚么胡话?”那个委泱国殿下吕笛忍不住说道。原来近年来边境之争不断,委泱国的百姓被丰禾国逼迫从军的数不胜数,此举致使流民众多,委泱国本就国势不盛,如此,大多百姓都逃去了文卅。委泱王派使者前去交涉,齐王竟然当着他的面杀了委泱国逃去的流民!委泱王深知文卅的态度,这才迫不得已与丰禾国结交。
“孤竟不知,手下的将领会强逼他国百姓!”武夷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对于两国政治一向是以和为贵,从不主动挑起战争,更不会放任底下的人乱来。
“是否属实,武王自可一查!”那吕笛又说。
此时那个公主终于开了口:“贵国地大物博,我们一路走来,竟被沿途风景迷住了,耽误了好些时日,我也见百姓在此安居乐业,好不快活。想必因是朝上有能治之人才如此,可武王您站在最高的地方,又怎能看见下面人的所有作为?他们的行为,未必如您一般光明磊落!”
听到这些,阿宁不由警惕。这个公主一番话,看似称赞,实则训斥。一说丰禾国沉迷享乐,国土虽大却只有玩耍嬉戏之地;二说丰禾人胆小怕事,自己国的人不去征战,却要抢他国壮年从军;三说丰禾王不作为,底下人的小动作通通看不见。武夷当然意识到这些,不由对这个公主另眼相看。
原本只是来走个过场的长公子武盈,也被这个公主吸引了,虽未见其真容,却对她的才气勇气起了兴趣。因此没等武夷开口,他便打了圆场:“我丰禾国国泰安康,自然应有此现象,公主不必太过介怀。”
武夷一听,自然知道了武盈没听出公主的话外音,不由叹气,又一想,这事恐怕可以用来测试各个殿下能力,于是说:“各位孩儿,不如说说你们的看法?”
“父王,儿臣听这个姐姐的话好不刺耳,无异于骂人!”韩夫人所出八殿下武章不过八岁孩童,天资聪颖,却不通人情,直愣愣将这话说了出来。
“八弟,这位公主说的有何不妥,竟气到了你。”五殿下武政轻声笑笑。长年远离太阳让他看起来十分洁白,却又十分瘦弱。此子也是常娘娘所出,年有十五。武夷看看自己孩子的病态模样,有些心痛的摇了摇头。
“这位公主,你可听说过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的故事?”武驷突然开了口。
“……自然听过。”
“你只见我丰禾国风调雨顺,建筑华美,却不知我丰禾国匠人七窍玲珑心,你只见我丰禾国百姓安康乐业,却不知多年以来,抚恤金数目之庞大。我父王一心为民,却不为你委泱国的民。你自无能,才显他人才能。”武驷说着,起身面向武夷:“父王,既然这位公主咄咄逼人,认定我丰禾国有不仁之处,儿臣自请命去调查,给大家一个交代!”
武夷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这位公主的话外音,武驷不仅听了出来,讲了出来,还有了作为,这让武夷心中又有了一番比较。
德娘娘瞧见武夷的神色,不由向大公子武盛暗暗使眼色。
武盛本听出了那公主的意思,可他却暗自观察不肯出声,原因不过棒打出头鸟,他不愿去查这小事。他是大公子,王位本应该是他的,他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若是离开宫城,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多年来的心血可就白费了!这会见自个母妃正瞧着他,不得不顺势说道:“父王,三弟说的不错,只是边关将领与三弟一齐打过仗,派他一人前去有失公允,不如加上二弟一起,既锻炼二弟的能力,也让他瞧一瞧与三弟的差距。”
这一番话,挑拨了武驷和武盈的关系,武驷听得皱了皱眉头。
武夷见大家说的差不多,准备结束了话题:“好了,老三说的不错,应该去边境彻查此事,不过如何查,我们就不要当着客人面说了。使者,来!请入座,看看我们丰禾国多么纵情声色,哈哈!”
那公主吕潇听了这话,脸不禁红了红。落座之前,向武驷的位置看了看:那个男子看上去应该与二哥吕笛一般高,甚至还要高些,轮廓分明,眉毛很浓,下是一双细长的眼,鼻梁高挺,只是面无表情都足够让人出神……
“妹妹,想什么呢?”吕笛见吕潇呆站着,不由皱眉。
“没什么!”吕潇回过了神。刚才武驷的话说的铿锵有力,果敢坚定,让她印象颇深,心中有了异样的想法。但此时还不能下断论,如此想着,吕潇入了座位,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直到听到使者喊了她的名字――
“武王,贵国的舞蹈虽婀娜多姿却失了些女子应有的坚强,不如让潇公主来一段我们委泱国的舞蹈,你看如何?”
“好啊。”武夷自然知道使者想要比舞的用意。
吕潇站起身来,先是款款作揖,后才走到了大殿中央。
声乐师都是丰禾国人,随便弹唱的歌声让吕潇找不着调。武兰武嫦她们正要看她出丑,她却重新开始了表演。只见她飞快的转动手腕,脚上不断变换着步伐,一会又变为几个略显僵硬的舒展动作……
一场下来,阿宁仿佛看尽了一个关于生存的悲伤故事,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脸上落下的泪水。
吕潇这时才瞧见阿宁,她今日不多言语,本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可突如其来的泪水让吕潇有了惊讶。这舞是由她自己的经历编排的,其中深意少有人能看出,可阿宁看出来了,甚至为它落了泪,吕潇顿时有一种他乡遇知己的感觉。想不到丰禾国一个王宫就有如此多的能人,吕潇不免担心委泱国的未来,心中更加深了联姻的决心。
另一边,武夷心中也在思索:让哪个公主上台表演比较好?武夷想起之前武兰曾在生辰宴上舞了一曲,瞧着十分灵动,正要下定决心,却听武喜起身言道:“父王,宁姐姐她蕙质兰心,又是我丰禾国的长公主,不如让她一舞惊魂,倒是十分有趣呢!”
这宫中,德娘娘的地位最为尴尬,家中势力也相对弱小。此次和亲,武喜认定了自己是最有可能的,却又想到阿宁并非皇室真正的血脉,这才顺水推舟,好让委泱国的人相中了阿宁去。
吕笛一听提到长公主,马上起身说道:“丰禾王,想必也只有贵国的长公主,才能舞出丰禾国最动人的舞蹈,若是换了旁人,倒显得丰禾人对我们,没有尊重之道啊?”
话中隐着威胁,让丰禾王不得不同意了。阿宁还没慌,武驷倒是慌了,他转过头看向阿宁:“宁儿……”
“……”阿宁没有答应,而是定了定心神,起身去了大殿中央。
这时,武兰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知道,阿宁根本不会跳舞,怎么学也学不会,只会些简单凑成的动作,只怕武喜是存了心思,要看阿宁出丑。
阿宁本来没有办法,如今看着坐在前面的武兰露出微笑,心思一沉,有了想法。
“父王!”阿宁行了礼,“既然是为邦交而舞,自然要让使者和殿下公主们看场真正的丰禾舞。我与兰姐姐相比还是逊色不少,在她面前跳舞不免出糗。不如我二人一齐献舞,倒有了生趣。”
“理应如此。”武驷想着武兰的舞技了得,定能帮阿宁解围,马上站了起来,“宁儿与二公主的舞蹈相配,才好让这位委泱国的公主输的心服口服……”
“不可!”吕后狠狠瞪了眼武驷,她的女儿怎么可能降低身份在这种场合跳舞,“二公主今日身体不适,三殿下的心思,还是打在别人身上吧。”说着,看向了武驷的妹妹武嫦。
武嫦看到吕后的眼神,本能的以为吕后要设计使她前往委泱国,不由向后缩了缩。
“好了!都不要吵了,盈儿,这件事,你怎么看?”武夷揉了揉头,把问题抛了出去。
“就依……”武盈手中的杯子一转,“就依三弟所言,他说的很有道理。”
武兰吃惊地看向自己的哥哥,心中恼怒万分,武盈却像没事人一样,眼神飘向了那委泱国的公主。
武兰终是下来舞了一曲,她舞步变化多姿,惊艳了众人,这让阿宁在一旁随意的糊弄了过去。吕笛本是对此嗤之以鼻,后来却不得不承认武兰跳的生动,于是勉强对武夷说了些客套话。
武盈见吕潇被比下去后一脸的不甘心,好笑的用手撑住自己的头,欣赏吕潇的样子。
突然有位公公上殿禀报,由王公公和武夷一阵耳语以后,武夷就离开了,留下吕后和常娘娘一同主持宴会。
表面风平浪静的宴会暗流涌动,折腾久了,使者托词离开。
既然使者已经离开,宴会没过多久也便散了。阿宁和李瞻一道回了宫,路上月色很好,因此走的慢了些。
“宁公主……”
“宁儿。”还未等李瞻说完,本应离开王宫的武驷走了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殿下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阿宁轻轻转过头去。
武驷看了一眼带着假皮的李瞻:“他为何变了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殿下。”阿宁的眼神暗淡了些,“这样,他在宫中行动也方便些。”
“……”武驷本以为她留下他是因为那张与自己相同的脸,可现在,他不敢确定,“其实我是要告诉你,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阿宁一下慌了,抬起头来看向武驷。
“……”武驷叹了口气,“祭祀一过,就去边境。”
阿宁还想再说什么,想做什么,却又想到自己的保证,于是换上了冷淡的颜色,随便应了一句,离开了武驷。
李瞻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本想告诉的她的话咽下了肚。他是为了她才去的宴会,他怕一个不小心,阿宁便会被选去和亲。可这件事,阿宁一点都不在乎,她甚至从没有深究过他为什么要带上厚厚的面皮,一定跟着去了宴会。
快到昌秀殿时,阿宁抬头看了看月亮。雾气如纱般笼罩着那轮金黄,月光顺着树的缝隙轻柔洒下,空气中都弥漫着说不清的芬芳。这情景,阿宁似曾相识。
“今晚的月亮,好漂亮啊。”说着,阿宁伸出手去触碰远在天边的圆月。李瞻看着站在月光下的阿宁,终于鼓起勇气。
“宁公主。”李瞻不知何时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阿宁有些吓到,睁大眼睛去看他。月色下的他带着面皮,分毫不像武驷。
“臣李瞻。愿做公主的剑,护您一世周全。”
阿宁轻笑出声:“这是什么意思?”
李瞻一下红了脸,不知所措地解释道:“我,我想公主应该是难过了,我想保护你……”
“保护我?”阿宁笑得更深了,“这和难过有什么关系呢?奇奇怪怪的。”
李瞻不知作何解释,他揭下脸上的面皮,静静地看着阿宁。而阿宁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平静了下来。
“回去吧。”阿宁转身就走。李瞻看了看手中的面皮,沉默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