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风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宛若银河之水泼洒于庭院内。房中佳人早已入睡一盏油灯如豆,细小的火焰只能带来有限的光亮,这微弱的灯光将书案前的男人面容照映的忽明忽暗,上等窑瓷内的香茗早以冰凉没有了温度,此时不论房里房外都一片寂静无声。
满庭贤右手撑着自己的头,目光呆滞毫无神色。一本厚厚的账簿就摆在他的面前,上面黑红色的字迹相交于纸上。危机!满庭贤自从十二岁开始跟随父亲左右学习商贾之道,从小到大由浅入深整整二十年他从未有过任何担忧与害怕。可今天,摆在面前的这本他翻看了无数遍的账本上呈现出的内容第一次让他感觉到害怕甚至是恐惧。账本上满家各处生意的实际银钱总和只区区有五千两,这意味着杭州城首屈一指的大粮商满家存亡只在朝夕之间。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自己两个月前的那次自以为是。
满庭贤多年前就想插手杭州丝绸用来拓展满家的生意,可当时父亲满和不论满庭贤如何劝说态度从始至终都十分强硬就是不同意满庭贤的想法,为此父子二人争吵多次。按照行情,杭州府出产的一匹丝绸如贩卖到大明京师价格是一两白银,上等的一匹大约是五两左右。可如果贩卖到南洋各国同样的丝绸寻常的则可以卖到五两,上等的则是二十两。
满庭贤对于如此暴利的丝绸生意自然是耿耿于怀,而且父亲的去世让满庭贤认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施展才能的时刻。他左挪右借的筹到一笔现银入伙了几名杭州府内的大丝绸产户下南洋贩卖丝绸。
第一次下南洋另满庭贤惊喜的是,所有的一切都顺风顺水十万匹丝绸被一扫而空十几万两白银轻松获得。第一次的成功不仅增加了满庭贤的信心更坚定了他将生意转型的决心,最为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只能收成的商人。我也可以像父亲那般有巨大的作为!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满庭贤回到家后立刻开始筹措第二次。这一次,他抵押了多处满家的店铺又通过关系在几家票号里支了银票共三十余万两。当满庭贤带领着八艘满载的货船驶离杭州港时,他是信心满满雄心万丈的。可刚刚在海上行驶了两天他们就碰到了出没在闽浙两地以打劫商队为生的海盗,经过一场生死逃亡满庭贤的船队到达南洋的时候只剩下了三艘货船。而且就是仅存的这三艘货船,船上的大部分货物也在逃离海盗追击过程中抛入大海。到了南洋,船上的丝绸货品贩卖所得银两根本无法偿还满庭贤所欠几家票号的款。而且商队损失的船只水手等等的赔偿也需要满庭贤支付,这又是一笔巨大的欠款。
油灯下的满庭贤,愁容满面剑眉紧缩。再过不久弟弟满庭芳就该行冠礼,接着就是娶梅家二小姐过门这件事是满梅两家早就约定好的正好杭州城众人皆知。更重要的是满庭芳行冠礼之后他们兄弟二人就该分家产,那时候满家所有的家业都要分割一半出去。满庭贤仔细的盘算过,分家后自己得到的所有家业变卖以后刚刚够偿还年底所有以自己名义欠下的欠款。我为这个家,兢兢业业十几年难道我最后就只能落得两手空空的命吗!
天光大亮,几名丫鬟拿着洗漱的用具轻声走进房中。一名丫鬟看见坐在书案前一夜未眠的满庭贤时,轻言的道了句:“大爷”。这时候的满庭贤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满庭贤用手使劲的揉了揉自己干涩的双眼,站起身让丫鬟伺候自己洗漱。这时妻子梁氏也已醒来走出卧房,见满庭贤一脸憔悴精神状态很是疲惫梁氏眼中带着心疼:“相公一夜未眠?”
满庭贤淡淡的嗯了一声,丫鬟正伺候着他洗漱。
梁氏从丫鬟手里接过面巾,温柔的为满庭贤擦净脸上的水,轻声言道:“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到家了还不知道休息。照你这么干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满庭贤重重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满家即将面对的状况他并不想告诉自己的妻子。真到了瞒不住的时候再说吧,能让她无忧无虑的过一天算一天。
满庭贤和妻子梁氏梳洗完毕在前院吃完了早饭,便穿戴整齐的要去杭州码头旁的满家总铺看看。妻子梁氏簇拥着满庭贤到满家老宅的大门,要目送着自己的相公坐上马车离开。这是梁氏长久一来的习惯,只要满庭贤在家外出不论是出远门还是去城里会友赴宴,她必然会亲自把满庭贤送到大门口看着自己的相公上了车离开。
满庭贤正要上马车,从府里弟弟满庭芳快步的走了出来,嘴里还喊着自己的哥哥:“兄长等等。”
满庭贤转过头,看着弟弟问道:“你有事?”
满庭芳来到马车旁,反问了一句说:“兄长是出城还是在城里?”
“我去总铺看看,许久没过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铺子。我要去孙氏医馆一趟,正好坐你的车”满庭贤听完率先跨进车中,满庭芳也跟着上了车。满庭芳心里放不下昨天的老妇人,所以打算去医馆问问老妇人是否安然。
一路上满庭贤闭目养神没有说话,而满庭芳知道哥哥为了家里的生意经常通宵达旦所以此时见哥哥闭着眼睛不说话,他也就只好操持安静尽量的不打搅到哥哥。
没有多久的时间,马车停了。赶车的奴仆在外面,轻声说道:“二爷,咱们到了”
满庭芳赶紧起身准备下车,身后满庭贤闭着眼,说道:“早点回家。”
满庭芳答应了一声,下了车直接奔着孙氏医馆过去。这时候医馆已经开门营业,满庭芳找来孙先生询问了一番老妇人的情况。得知,在满庭芳他们离开之后,老人身体已经回复,接着孙先生打发自己的店里的伙计按照老妇人所说的地址找来了她的儿子之后老人在家人的陪同下拿了几包药就回了家,满庭芳才安了心。
满庭芳从孙氏医馆出来,因为是没吃早饭所以先找了一家干净的饭铺吃了些东西,紧接着顺着杭州城的主干道往家的放向走。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一家酒楼外的台阶下一女孩低着头跪在那里,女孩身旁插这一截木板,有四五个人围在女孩身前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
满庭芳走过去一看,那女孩身着一件圆领花袄,花袄的颜色已经被洗的失去了本色而且上面还有几处用青花粗布打的补丁如果仔细看领口还有几处磨损的破口,这件花袄真是又脏又破。女孩的头发枯的有些发黄而且凌乱不堪,头发里插这一根稻草。女孩低头搂腰所以看不上容貌,但隐隐的可以听出来她在低声抽泣呻吟着,女孩身旁的那块木板上,扭曲的刻着两个大字:卖身。
满庭芳瞧了一眼,虽然有些不忍但他也没打算买下这个女孩。正要转身离开回家,听到现在自己身旁的一个大汉开口问女孩:“小娘子你这卖身,是要卖多少钱啊?”
那女孩闻言,停止了抽泣低低的说道:“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白银!周围的人倒吸了口气,正经穷苦人家的一个十五六岁女孩卖到府里给人当丫鬟最多也才六七两,教坊司里的那些犯官女眷那些曾经的大小姐们因罪成了罪奴的,便宜的也才二十两一个!面前这个女孩竟然开口要三十两。
那名大汉听完,看了看左右的人接着又问道:“我说小娘子,教坊司出来的那些大小姐和罪妇也才二十几两你这一开口就三十两,可真敢要啊。”
那女孩听后仍然低着头,那双脏兮兮的手在腿上紧紧握成了拳。音量很低但却十分坚定的回答说:“我是清白家的人,不是她们那种!您如果大发善心掏了三十两银子小奴安顿好家里事即刻跟您走,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你还要处理家务事?你家还有其他人?”
“是,还有一个弟弟和病重急需汤药的父亲。小奴卖了自己给父亲求了药治病,之后就跟买下的主人回去。”从始至终女孩都没抬头看一眼周围的人。
满庭芳此时已经快要离开围观的人群了。听到女孩这样说满庭芳钉在了原地。脑子里突然回想到父亲满和病重期间躺在床上时的样子,满庭芳转身又挤进人群。
“有了这笔钱,你父亲的病就能治好?!令尊所患何病竟然需要如此高额的费用?!”人群里一个公子打扮的人问道。
“是。”女孩坚定的回答道:“坐馆的大夫确实向我如此所言”
问话的这位年轻公子,蹲下身子轻声说道:“小娘子,可否抬起头让在下看看你的芳泽?”
女孩闻言身子明显一怔,那双放在腿上的手握的更紧了。心中定是经过了艰苦的斗争,女孩才缓慢的抬起头目视着前方。鹅卵形状的脸蛋,虽然有些泥土污渍但仍能看出容貌还算标致,那名公子点了点头便是接受。他伸手入怀掏出一锭银子看大小这锭银子大约五两左右,对女孩说道:“这锭银子是五两,小娘子你先收下就当做我的定金。你先用它给你家令尊买药治病之后你来城南三里巷的赵府找我!我是赵府的孙少爷!”
女孩看着面前的赵公子,摇着头说道:“抱歉公子,小奴只收三十两!没有定金一说”这一句话,让周围围观的人有些不满。漫说三十两的白银,就是十两八两的银锭也很少有人随身携带着,除非是出远门。这女孩不收定金只收全额分明是有些矫情了。
那名赵公子听完,很是尴尬的站起身忿忿不乐的离开。围观的人有的人面面相觑,有的脸上表情像是蠢蠢欲动可又拿不定主意。
满庭芳,脑子里回忆着自己父亲病重时的模样心里有些感慨。我满家虽然家财万贯可这么多的钱还是没能买回父亲的命,一定女孩家中穷困的要卖身为父治病而且医生为说了有了这笔钱,她父亲的病就能治好。三十两银子,对我而言九牛一毛可对这姑娘而言这就是生养自己的父亲的一条命!
满庭芳挤出人群,蹲在女孩面前。那女孩看了满庭芳一眼后,眼中透露着失望。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虽说穿着打扮上看像是个富家公子。但他却没带一名下人,想来也和刚刚那位姓赵的公子一样家境只是略好而已。
满庭芳从袖筒里抽出一张银票递到女孩面前,说道:“拿去吧,好好为令尊治病!”当女孩接过银票,满庭芳便起身离开了这里。女孩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银票。整整一百两!
来不及多家思虑,女孩踉跄的站起身,飞速的推开人群追向满庭芳。十字街头来往的人群车辆穿梭不息,女孩飞奔到满庭芳面前双膝跪地,连着磕了三记响头看着面前的满庭芳说道:“恩人留步!小女苏盈袖跪谢恩公!”
男女授受不亲,满庭芳见女孩如此赶紧伸出双手虚礼作势托起,说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苏盈袖固执的跪在地上,摇着头:“恩公今日大恩,小奴今生便是给您为奴为仆亦难报答!”
满庭芳尴尬的看着大街上正好奇望着自己的人,有些为难的说:“苏姑娘,你快快请起。这里是闹市街边你这样让周围人看到如何是好?!”
苏盈袖抬起头,一双眸子盯着满庭芳坚定的说道:“小奴敢问恩公高姓上名?待奴这就回家安顿好家父后自行寻得恩公府邸!从今日起便侍奉恩公身前。”
满庭芳见大街上看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变得焦急:“我给你银两不为买你回府!只是不希望令尊丧命在区区三十两银子之下。还有苏姑娘你快点起来!”说着话有些人已经朝满庭芳这边走开。
苏盈袖无动于衷,跪在大街上看着满庭芳接着问道:“请恩公告知小奴尊姓大名和府邸所在待小奴处理好家中父亲之事便会自行前往!如果恩公此时不说小奴便长跪不起!”
没想到女孩倔犟起来如此不管不顾,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满庭芳心中发急,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在下满庭芳!家住平安巷。苏姑娘你这样成何体统!快起来说话。”
苏盈袖听完脸上甜甜一笑,又磕了三个头后站起身认真的说:“小奴记下了。恩公,小奴家在距离此处不远的水井坊,门前正对着一口水井!如恩公心中不安可来寻我。小奴这便立刻回家待安顿好父亲兄弟后明日一早必定自行到府!”话音一落不等满庭芳的回复,苏盈袖转身跑开。
明日一早到府!我如何向哥哥嫂子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