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曹亮也不敢补觉,早早的让下人们伺候了自己和新到的二奶奶及稚子的早起洗漱。
让门房仔细盯着街边来人,有人来找立刻就报。然后一个人在离大门最近的偏厅内等候,沉思良久。
昨晚上他想明白了,四王子尹方一个少年,能够出手如此切中要害,不仅仅是头脑灵光,更须背后有人,方能心想事成,方能燕国暗卫如使臂指。
王子背后的人不可能是二王子监国李元济,那么,就只能是…每念及此,他曹亮就不由得冒冷汗。
别人看他曹亮在北境简直风光无限,封疆大吏大权在握爽的不要不要的,但实际上在做郡守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曹亮乃布衣出身,后经中书侍郎薛香推荐,进入了尚书台做了校书郎,一步一个台阶的爬升,足足爬了二十四年,一来因办事历来严谨,二来正是他出身布衣,和燕国的各路世家大族没有什么瓜葛,老燕王考验过几番后,才放心把北地边境朔州交到他手里。
正因为他曹亮自身没有没有什么大的靠山,所以久混官场的他练就了一种敏锐的嗅觉,也明白踏错一步路,行错一路舟的凶险。
朔州虽然离燕都静城上千里地,但此地北衔北戎,东接大海,西临齐国,不但是大凶用兵之地,更是整个大乾帝国通往西域的必经商道,小小的朔阳城汇集了各股势力在此争权夺利,他曹亮用了三头六臂的手段,才勉强将这郡守的位置坐了三年。
如今老燕王风雨飘摇,大王子被放逐,二王子尹元济虽获得世子的位置却立足未稳,燕国国本隐隐摇动。
而大乾帝国嘉熙皇帝经过六年的大清洗,已经逐步稳固了帝位,正值大展宏图的盛年,他迟迟不批复老燕王请求立尹元济为燕都候的诏书,是不是要狠狠拿捏下外强中干的燕国?
正值山雨欲来之际,一条大有来头的鱼儿游到了朔州,不知道会掀起什么风雨,反正昨晚上第一波小浪就将他曹亮拍的诚惶诚恐。
现在局势波诡云谲,曹亮在家思之再思,决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今天和四王子的正式会面。
到了近晌午十分,却是虎威将军李兆波请见。这也不稀奇,郡守主管一郡政务,名义上拥有城门的守将以及郡府衙役的调配权,和当地贵燕国国王派来的军队互相配合协调防务是常有的事。
半个时辰之后,虎威将军李兆波的车驾就离开了曹亮的府邸,经过僻静的鸣雁街时,最后面跟随的两辆独驾马车分开前往西市方向,看上去好像是去采买什么。
兜兜转转,曹亮最后和李兆波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曹亮瞥了一眼,差点失笑,但强行忍住了。
这里居然是怡红院老鸨姚三娘的私人院子,曹亮私底下不知道多想进来转一圈,只是姚三娘认的干女儿从来是卖艺不卖身,陪郡守喝酒没问题,进后宅可就有大规矩了。上次来的时候,姚三娘就以曹亮做的诗不合格为借口,推脱掉了。
郡守在这里都守规矩,其他人更不会放肆了,外面都说姚三娘有燕京的大贵人在背后撑腰,更有甚者,说怡红院的根基在大乾天京。
但其实是曹亮比较风雅,所以有风雅的规矩自然要遵从,如此而已。
不过从四王子选择在这里见曹亮来看,这姚三娘的来历确实颇为神秘了。
不容曹亮多想,就到了院子的客厅,颇为宽阔,略微一看,居然坐了不少人。
居中坐着一个少年,定睛看了一下,不禁略有失望,只见这少年生的白白净净,颇为俊秀,眉宇间有一股少年人的稚气,眼神凝而不实,很是聪慧的样子,却少了股英气。
再一看,曹亮一惊,这少年居然着孝,这让曹亮不禁疑惑:自己为四王子刚穿完素,难道最近流行这个…不过他身旁的胡准,也算是老熟人了。
这白净少年就是四王子尹方,他面带戚容,左边坐的是宣威将军张铎,鹰扬将军吴忠,武库令李卫,尹方右手边有两个空位,一看就是给自己和李兆波坐的,另外有几人曹亮不认得。
看到这个场面,曹亮心中虽惊,却面不改色,和众人行过礼之后,自然的坐了下来。
曹亮不认识的人,却是李吉和左宝年,还有一名长相古怪的人。
看到人来齐了,尹方开始一一介绍,不过有几人不是很熟悉,介绍时居然语焉不详,于是胡准接过他的话头。
今天重点介绍的,却不是这些人,而是一个虽鹰鼻深目,却又不完全像西域人的张近南,此人一看就是夷汉混血。
没错,就是八里峡新当家张近南。
曹亮看了眼胡准,心想这少年了不得。能够随手一招,就把整个朔州的军权,甚至连城外一百五十里的山贼们都握在手里,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应该在自己上任前就已经在运转了,可笑自己多年来觉得自己苦心经营平衡之道,却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底下人家早已悄悄下了盘棋。
“朔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头脑们都到齐了,你们是地头蛇,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还不是强龙,我最多算一条不懂规矩的菜花蛇。”这是胡准的开场白。
“我知道,今天我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原本各位要想互相认识,还需要点时间”
胡准顿了顿,继续说:“可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家主公不得不仓促的把朔州的事情集中做个安排。”
他摆了摆手,有人把一堆文书递给了在座的诸位,有很多文书还留着火漆的痕迹。
“大家先看看这些消息。有问题我随时回答。”胡准递给尹方一杯茶,给到诸位充足的时间消化信息。
厅中诸位轮流阅读这些原本至高机密的文件,有的是官方的塘报,有的是密探的蜡纸,有的是长条状的密信。这些信息互相参照,大致的情况就清晰了。
有大事发生了。
嘉熙皇帝七天以前,发明旨驳回了老燕王尹亮河奏折,这封奏折说了两件事,一说原来的大王子尹元宝忤逆不孝,德行有亏。第二件事是请求册封二王子尹元济为燕都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尹元济在老燕王去世后继承王位做铺垫。
但是,嘉熙皇帝梁秉成没能让尹元济如愿,驳了。
他的理由是:大乾帝国所有的封国立世子必须立嫡立长,燕国大王子尚在,德行是否有亏老燕王没有说明好证据!需燕王携大王子和二王子往天京陈述理由。
旨意明发的第二天,燕王去世。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这是皇帝对诸侯国开始下手了。
嘉熙皇帝这一招释放的信号很强烈了。
另外这老燕王死的时间太敏感太诡异,市井间一时传出多个版本的猜测。
监国尹元济似乎还嫌故事不够精彩,直接举行仪式即位燕王,“请求”嘉熙皇帝正式册封自己,同时陈兵十万于燕国和大乾的边境蔡邑。
你丫不让我当燕王我也要当,不让我当燕王,你TM的皇帝也别想当安生!
嘉熙皇帝天子一怒,令齐国、吴国和燕国的贵族组成讨逆联军,征伐燕国伪王尹元济。
吴国齐国积极响应号召说马上组织军队,甚至燕国三大贵族也组织了私兵,据说也准备一起出兵伐燕。
但是所有人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征燕联军目前只有一个影子。
只有大乾的八万军队在蔡邑隔河对峙,大战随时爆发。
厅中的各位个个此时口瞪目呆。
尹方最关心的是父王是怎么死的,母后却只用“久病无医,撒手人寰”八个字略过,而对于自己的安置,母亲大致的意思是让他此时必须潜龙勿用,一切以燕国大局为重。
具体怎么个潜龙勿用法并没有细说,尹方最近接受静都的信息不多,但都是要命的关键信息,还需和师兄细细琢磨。
胡准喝完最后一口茶,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单独递给了曹亮。
曹亮一看,又吃了一惊,今天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原来是胡准假借曹亮的名义,以曹亮的口吻通知尹元济,大致说的是:曹郡守圆满完成了任务,杀了四王子尹方一行。另外最近北戎方向不稳,请求进一步开放边境贸易,增加商税收入,豢养训练更多军队,以备不时之需。
狡诈啊狡诈,这胡准太狡诈了,曹亮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毫不知情。
想发怒,又不知如何发作,不发怒,就此被架空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表示,曹亮脸一阵红一阵绿,最后平静下来,终于脸色古井无波。
而尹元济发给曹亮的正式文书也落在了尹方等人手里。
尹元济以燕王的口吻,要求曹亮力所能及的扩大边境贸易收入,大可行“方便之权”,三个月之内,组建十万大军,听候调用,届时不能完成任务,军法处置云云。此外,尹元济的监军太监和扈从,已经从静都出发。
曹亮其实此刻冷汗直冒。
游戏不好玩啊,尹方假死很狡诈,但小心脏扑通扑通几下也就过去了,假借自己的名义和二王子请示,这口硬气憋一憋也在自己的涵养范围内,但尹元济一开口就是十万大军…曹亮觉得自己像一头猪,快被人家宰了还在呼呼大睡!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
郡守曹亮站了起来,长长的一揖,道:“曹亮唯四王子殿下马首是瞻,请殿下示下!”
众人也俱都站了起来,起身道:“唯殿下马首是瞻!”
尹方请大家坐下,用眼神看了一眼胡准。
和大家一言一语的讨论,他先要了解诸人面临变局后的第一反应,而且集中在一起商量,也有互相牵制的隐含的意味在里面。
尹方先不急着表态,只是让大家各抒己见,并表示事前充分讨论各种行事方式,做了决策后,绝不事后算账。
只是在场的各位个个都是人精,说话俱四平八稳,并没有太多的真知灼见体现,尹方暗暗的也是失望。
在场的各位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顺势在朔州发展力量,和燕都尹元济斗智斗勇。
尹方知道他们中除了曹亮外都是母后给自己准备的力量。
而曹亮自踏进这所院子,就回不了头了,他成为了太后党,此时的形势,没有太多选择的他不动声色,其实也在称量尹元济和尹方。
按理说,从静阳墨首宫里来的人物,没有易与之辈。但是,现在很难讲。
尹方貌似柔弱,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和尹元济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格局都低了。因为出现了更复杂的形势,燕国的主要问题,从燕王的世子之争,变成了燕国出头和大乾的比拼了。
这个时候,燕国的任何内斗都是不合时宜的。
尹方自小在师父的教导下学习,对于朝政时局的悟性远非一般少年可比,只是知识和实践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真正掌控眼前这些人,如果不是和师兄联手,他还真怯。
而他现在在这座小院里面对的诸人,要么为见识所限,要么为位置所限,其实是无法给到他尹方真正的好好建议。
就在怡红院内,几人一直讨论到深夜,直到亥时正刻之分,才陆续离开。
就在和几个时辰里达成的决策,由胡准定计,尹方拍了板。
如今的嘉熙皇帝刚刚二十五岁,正是如日中天之时,由他发动的这场削候之战,一旦开启,就无法善了,少则十年,多则上百年。
天下大乱,就在顷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