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有三大城,朔阳、雁城和临昌,其中朔阳为首府,乃燕国要冲,政治上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若论富庶,则要推雁城和临昌,其中雁城更是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所辖八县良田无数,商路更是直通朔州、北戎和西域。
燕、齐、吴乃至于大乾所产的丝绸、粮食、茶叶、铁器和陶瓷货物由此通往异域外邦,而西域诸国和草原上盛产的马匹、香料、皮毛和各种珍奇都从雁城流向大乾诸国。
因此,向来有“朔商一根毛,诸侯一条腿”的说法,富甲天下实至名归。
朔州有四大家族——陈、宋、周、王四家。
朔州首富雁城陈家的私宅,却不在雁城城内,而是位于城北十五里的陈家堡,陈家堡往北有数条山路通往赵国,属于商道,其中有一条尤其狭窄,小股马队非常适合从此地出发,但地势崎岖不适合行军,往南则专修了一条笔直的大道直接通往雁城。
陈宅占地二百余亩,“五巷六堡七祠堂八院九阁”,内部共住了家眷商队私兵等上千人。
这些日子,陈宅看上去繁华鼎盛如旧,大道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车队商贾访客诸人熙熙攘攘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陈宅的主人陈岳亭,此刻却十分的暴躁,正在和大儿子发脾气,二儿子和三儿子垂手肃立在旁,大气都不敢出。花厅中的家眷丫鬟等人,远远看到地上摔碎的醴窑百花长颈瓶,听到大老爷的怒斥声,一个个更是退的远远的,连茶都不敢上了。
却原来是半年前,家主陈岳亭安排自己的大儿子陈硕带着家眷前往赵国的大城聂都定居,接受那边的生意和家宅,并给了他五百万两银子打点齐国的王室贵族,却没想陈硕并没有按照老爹的意思办事,拿了银子转手就去倒卖青盐和皮甲了,二子陈果、三子陈良也有样学样,也没有在魏国和北戎安心经营据点,全都拿钱做了暴利生意。这不,他们原本还想还拿着赚钱的账册,想和老爹据理力争呢。
陈岳亭听到几个儿子如此行事,当时就气的五佛升天,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就差没吐出来了。
这就是商人的悲剧了,打小从商让他们的视野局限在一个“利”字上,就算多方叮嘱,落实到行动上,都没有领会老爹的深意。
陈家经商百年,家大业大,也不是侥幸得来的,历来是谨小慎微,尤其注重和官府的关系处理,燕国国主三十年前就立下了世子尹元宝,因此,陈岳亭联合其余三大家族,年年给尹元宝进贡美女财货,甚至把最赚钱的丝绸生意的五成股份,白白奉送。
为何如此?实在是因为有钱最怕官府,当官的随时一招天外飞仙,商人都有破家灭门的危险。
所谓怀璧其罪,更别提富甲天下了。
陈家刚起来时,也曾想过发展私兵保护家产,后来证明是最不划算的,且不提养兵花钱如流水,就说一个“造反”的名头,风险比收益大太多,自己早年间办了家镖局,区区两百人马,就被雁城知府敲诈了十万两白银,才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
后来搭上大王子的线,有了这样的靠山,陈家前些年做生意才顺风顺水,赚回来的家产竟翻了三番,相比区区打点费用,性价比好到爆。
庶民人踩人,君子人抬人。富商们之间早年还互相竞争,但形成四大家族的格局后,反而同气连枝。
朔商全部投靠了大王子尹元宝,连郡守曹亮都不大放眼里,就等着大王子早日继承国主之位,让大家的生意和地位更上一层楼。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些日子形势急转直下,先是老燕王去世,大王子尹圆不知所踪,二王子尹元济即位,但是嘉熙皇帝不让他当,明摆着要拿捏燕国。
覆巢之下无完卵,世子这靠山一倒,可以说,陈家如今危在旦夕。
以陈岳亭为首的朔商压错了宝,肯定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是陈岳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手。后手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几个儿子分别在齐、魏、北戎做了安排,狡兔三窟嘛。
然后这几个逆子拿着老爹“狡兔三窟”的钱做了大买卖,在瞒着老爹的情况下,同时返回雁城老家邀功,这倒不是他们心齐,而是怕被兄弟们抢了风头,到时候分家产就落了下风了。
陈岳亭一大早就听到管家通报,说自己的三个儿子回来了,差点没晕过去。
他也不含糊,马上做出反应,就要安排儿子们赶快走。
“大儿,你带上家里的四锭银冬瓜和霍县、蒲县的地契,带上赵六子的商队和镖队,赶紧出发赶往齐国!”
“二儿,带上家里的四锭银冬瓜…即刻去魏国!”
“三儿…会合哈波尔的马队,下午就出发赶往北戎!”
老爹安排完,一挥手,发现三个儿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陈岳亭呆了,这几个儿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儿子们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老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还是三子陈良桀骜不驯,他撇了撇嘴,问道:“家里后山地洞里还秘藏了四十锭银冬瓜,另外雁城内的别宅里的地窖,还悄悄建了一座藏金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父亲打算交给那个庶子吧?”
听到此话,陈岳亭的那口老血再也绷不住,“噗呲”喷了花厅一丈红。
…
是夜,丑时,雁城内的刘知府和小妾一通大战后,正在酣睡中,府门却忽然被锤的山响,三更半夜的格外瘆人,吓的他赶紧从床上跳起来。
穿戴好了一迎接,又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顶头上司曹亮带着两千兵马来访,这个架势是要干嘛?刘知府刚穿好的官衣湿透了。
半个时辰后,刘知府点上雁城最精悍的一千护城军,合上曹亮带的两千骑兵,共三千人,浩浩荡荡的赶往朔州首富陈岳亭的陈宅。
一路上火把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而后半夜陈宅的哭喊声,隔着十几里路,都能惊醒了大半个雁城。
曹亮原以为陈岳亭只是个商人而已,没想到行事果断,居然也是个人物。
当官兵攻破陈府后,发现所有的府内私兵和护庄都不见踪影,只看到被惊吓的丫鬟管事和商队的主事们,外加一些长工,连一个正经的陈府家眷都没有瞧见,赶紧杀进后府,发现后山三条山道都有火把外逃。曹亮赶紧派人去追。
有一支最大的人马,逃的是家主陈岳亭。
他带着大小老婆以及一众女眷,轻易就被围在一处山崖,陈岳亭和大老婆、女儿,四妾、五妾跳崖,其余二十五个女眷以及二十多个不顶事的家丁被擒。
还有一队人马是陈岳亭的三个嫡子和两个庶子,带着家丁二百多人,除死了几个殿后的家丁外,全部被擒。
最强悍的一支,却是第三支,共一百来人,悍不畏死,且战且退,最后被逃脱了二十余人。却是陈岳亭的一个庶子,以及他的母亲和府内最强的数十个私兵。
第二天早晨,曹亮和刘知府、李兆波在一起在陈府最大的宗祠熊熊燃烧的烈火前清点,终于搞清了陈岳亭的逃跑计划全貌。
陈岳亭本来就没想过能逃跑,他哄骗女眷们和他逃走,却贴身只带着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家丁,目的就是吸引官兵主力,最后带着老婆女儿跳崖身亡,可谓惨烈。
他的三个嫡子,逃生欲望很强烈,但是他们的老爹做安排时,也没让他们挑的活路,虽然带了上百家丁,但是遇上李兆波的悍卒,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唯独这第三支人马,走的是最狭窄的山路,不利于官兵发挥优势,却有利于江湖游侠出身的陈府私兵们作战,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官军人数虽多,但在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山路上,对上敌的人手却没几个,武功还不如对方,再加上这些私兵受陈家恩惠已久,悍不畏死,居然硬扛到让两个庶子和部分家眷全身而退,还杀死了多个军中好手,让李兆波痛惜不已。
综合判断,陈岳亭牺牲了自己和女,牺牲了三个嫡子,保全了一个庶子。
很惨,但是,他的布局没有错,这也是他在碾压性力量面前能做的最好的决策。陈岳亭人老成精,取舍之间,尽显气魄。
只是曹亮等人有些不明白,为何不保嫡子而是保庶子呢?
这个答案,只有已经躺在崖底的陈岳亭知道了。当然,往后,那个庶子的作为,也给了曹亮等人一个答案。
整个雁城,在惶惶中度过了一日,各种猜测各种稀奇古怪夸张甚至香艳的破陈府版本流传开来,甚至连那酒馆茶肆的说书先生,也中断了原来的各种演义说书,转而唾沫横飞的讲述陈府被破前的种种奢靡富庶景象,阖府被破时的种种凄凉香艳惨状。下面的听众们听的口瞪目呆,连连点头,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连带着赏钱都多给了不少。
次日清晨,在四个城门口都贴了三张连在一起的告示,描述了陈府的五大罪状,算是官方对此事的回应。
这第一桩罪,是谋反。
说的是陈岳亭私自招募私兵训练,私藏兵甲,并招揽了大批江湖游侠和谋士,谋反罪名铁证如山。
第二桩,是夺田。
陈家共有良田十万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豪夺而来,数十年来用各种手段逼死庄户上百人,罪无可赦。
第三桩,是蓄奴。
买卖人口蓄奴两百余人,很多都没有在官府注册,很多穷苦人家被卖入府,从此做牛做马暗无天日。
第四桩,是通敌。
暗中将雁城乃至于朔州的布防和军政情况通报外邦。
第五桩,是淫邪。
陈岳亭和他的几个儿子强抢民女,老陈上了儿媳妇的床等等…
…
其中良田十万顷是刻意修改过的数据,实际数目不止于此,但这个数目已经够爆炸了,几乎一日之内,雁城内的各路探子就有详细的汇报发往四面八方。
本来刘知府还想凑齐十大罪状,被曹亮制止了,罪状这东西,够用就行,凑齐什么十大八大的,就着相了。这几条罪状,足够让陈家永不翻身了。
刘知府闷闷不乐啊,这陈府坏透了,五大罪状不足以描述其罪于万一…
陈家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鸟,几十年下来,做过的坏事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一番皮肉之苦之后,总算记起了一小半,问题是知府门外还有几百号人连夜赶来哭嚎着要状告陈家。
这可不是曹亮事先安排好的…
而同样的事情,不禁发生在陈家,也发生在朔州四大家族的其余三家,宋、周、王三府几乎在同时遭到官府洗劫,李吉、左宝年、张铎,吴忠等人带兵分路行动,抄家灭族什么的又爽又忙。
此事影响力不仅在燕国,在整个大乾帝国都传扬开来了,带来的第一个后果是燕国境内的豪门大族纷纷投献土地财货给燕国“新王”尹元济,让他的府库一时充盈的不要不要的。
说起来这事也怨不得曹亮和背后的尹方心狠手辣。这些年四大家族依仗着前世子撑腰,在朔州圈地无数,把持商道,吃的脑满肠肥,加上灾年连绵不断,大批的农民在世家大族的操弄之下失去土地沦为佃户,日日劳作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今年又尤其的冷,尹方在来朔州的路上看到饥民遍地,尸骨盈野,这盗贼蜂起之势已成。若再不用雷霆手段,这朔州不用大乾大军攻打,也不用燕国朝廷发生内乱,就单只是饥民造反,也将很快沦为焦土。
不过,若以为豪族们就此善罢甘休,那就浅薄了。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力量在积蓄中,准备反戈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