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身于祖祠,屏息静待着在监牢大门外来回盘桓的人彻底散尽。
自部族之中一干族人倾巢而出时便感到不妙,当即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以姑蒲的身份在其中行走。同时也立时意识到了什么,仔细回想起这两日的细处,隐约明白了症结在何处,顿时懊恼悔愧不已。尤其是当看到他被人送入祖祠,押进那阴暗不见天日的监牢之时,心便愈加被愧恨所煎熬。
若不是她疏忽,又怎会致失至此,教自己暴露,也让他白白被擒住?
是以,她也不顾危险与否,当即便冒险渗入了祖祠之中,一番潜藏之后总算是隐匿下来,气息尽掩之下,倒也不曾被人发现。如此大胆直横的行动,不说被他知道是否会遭言责,此刻想来,却是连自己都觉得过于妄为行险了些。然而,虽则如此,但此举她却是势在必行……
深深的自责浸满了心房,她唯有静待着时机来临的那一刹。
祖祠虽大,但防卫亦不曾疏漏,绵密的岗哨相较之于后山禁地的古坛巫殿来说不分伯仲,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要更为严密些。
继右祝和姑罂接连走出监牢之后,其内虽已无人问审,但那些得了姑罂和右祝双份吩咐的巡守们却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想是重复无聊的巡视太过无趣,亦或是久处深谷的部族有太久没有新鲜事儿了,那些已是中年的巫姑遗脉们,倒底还是有着这个年龄的闲谈天性。
“喂,你知道么,据说这个被右祝大人下令关着的外来人,可是俊得很……”
一个巡守终是耐不住寂寞,神秘兮兮地对身边的同伴道,像是在爆出什么辛秘。
可那同伴闻言却是不屑,不但没有感到惊讶,反而像是取笑她的无知般轻笑了声:“呵呵,这我怎么不知道,先前就是我看着姑罂那丫头将那小阿哥押进来的,我还在里面待了有一会儿呢……”
“啊?”那巡守闻言不免暗喜,忙不迭地细问,“你真的见过那人?可是像她们说的那般俊秀?”
被问的人却反倒又不说了,在声声催促下,才好整以暇地清了下嗓子,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我只能说,姑凤那孩子怕是不能如愿了。”
看似不着边际的一句却是让听者讶然,继而瞬间恍然,仿若明白了一切。
“我先前看姑罂那丫头进来的时候,那眼神就是不一样的,随右祝大人出去的时候也是。她出去的时候,姑凤还在外面堵了她一下……还有,姑芫也难得被右祝关了起来。”
言尽于此,想知道的答案似乎已不言而喻。
两人唏嘘着在左近巡过一遍,因散谈而忽略了转身背对监牢大门的那一瞬所蓦然闪入的身影。
黑暗无光的地牢充斥着阴寒的湿气,其间还夹杂着毒物饲养所致的腥臭。每向下踏一步,都像是踩在毒蛇的细长身体上,教人腿软无力。
不过十数级的石阶,却显得犹为漫长。本以为此地不会有人驻守,却不曾想,逋一立定,便见有细微的晦光在远处点亮,伴着一声喝问向她疾驰而来。
“什么人?!”
既已暴露,自然不会再犹豫,当即不退反进,欺身迎上了那道晦光,将之干脆利落地放倒。唯一可惜的,便是那一声使另外几个驻守于监牢内的人警觉,在催动蛊术驱使毒物后一齐对她围了上来。
她此来乃是劫狱救人的,本便不会顾忌是否会在救援过程中与人交手,也早已有了施术搞出动静的觉悟。是以她在下手时并不曾保留,虽不至一招毙命,但也务求能一击让敌对者失去意识。
未几,她身上负了些伤,但十名守狱人尽皆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地,各类于阴影中钻空偷袭的毒物也被灭杀了不少。
越过那一段黑暗,终于来到监牢的最深处,那一具悬缚着他的铁十字前。
听到了动静,被桎梏的人缓缓抬首,幽邃的眸中倒映着“姑蒲”的脸,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于她竟能越过重重险阻,进到守卫森严的祖祠下的地牢里来。
“你来了。”
他低笑一声,一如既然的冷定,高绝如寒山。
面对着他那平定温雅的脸,她却一时说不出话。只因,此时此刻的她,能凭一己之力出现在他面前,无论她再怎么想遮掩,那个她想一厢情愿所维系的谎终于破碎一地,再不能被拼凑起。
“……对不起……”
樱唇微启着颤了许久,却只能道出这一句。
这一声,既是道歉,又不仅仅是道歉。
他闻言,那抹难得显露于面的笑意愈加温和:“不换回原来的样貌么?自从帝都之后,已是有岁余未见过你的容颜了。”
她滞了滞,终究还是依言变动了印结,在自己的面上一抹,光影幻动后,现出一张倾城绝世、清丽无双的脸来。
没有去问他是何时知道的,正如他一直不曾揭破自己,他们默契地一起维系着这场脆弱而虚幻的谎言,直到她愿意自己去揭晓,或到它终将破碎的那一刻。
两人无言对望着,各自的眸中蕴着潜藏的情。
“我这就放你下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还是她首先打破了沉默,说着便上前准备去破开锁链,却被他出言制止了行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迎着她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右祝在我身上种了蛊,在这刑架上也设了巫术,一旦有所异动,她即刻便知。以你我现在的状态,能活着闯出尚在两可之间。即便真的逃了出去,我们此行的目的,也断不可达成了。”
见他如此说,她也是心下微急,忙出声规劝:
“我已是知晓了杜爷爷的下落,那夜毒灵暴动,我潜入后山发现他被拘困于那里的古坛巫殿中。我们一起逃出,之后再细细谋夺便是。”
心下忧急,甚至故意略去了这些越族将杜老爷子转移的可能。
可他却仍是摇头:“那样风险太大,不如由我继续嵌入这部族核心。先前为防暴露,只能困宥一地,如今反倒方便许多。”
“可将你留在这,谁知她们会对你做什么……”
噎了噎,倒底没有说出从那些越姑遗脉那听来的话,一想到再不将他救出去,就可能因此折辱,便似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在她的心房内戳搅。
看着她忧切深虑的目光,绵延的暖意在胸腔内涌动:“不必担心。我作为师籁帝君的后人,对她们来说犹有大用,她们不会将我怎么样。况且,你也是知道的,我可并非能让人任意拿捏的。”
诚知他所言不假,但到底还是牵挂:“你是厉害,这巫姑遗脉里,哪怕是掌姑和左祭右祝你都不怕,但她们若是真要对付你,谁知会使些什么阴毒的手段?而且,这部族之中,还是藏着一位十巫的……”
对这吐露的消息好似并不意外,他显然是早便猜测到了什么,只让她将这些日子所探得的事细细说来,两人交换了情报,以便之后的行动。
依言将那夜在后山的古坛巫殿的所见所闻一一言明,也同样告知了她在那巫殿中遇见的诡事。
“那古坛巫殿对越族十巫来说乃是意义重大的传承之地,据说十巫的每一支都设有一处,那十个巫殿也对应着每一位十巫。巫殿烛火即代表着十巫存亡,火灭则巫殒。而那些巫殿天然便隐堕于黑暗之中,唯有本族族人方可才在各自对应的巫殿中视物。除此之外,也就只有真正的‘十巫’才能不受那巫殿的禁制,跨殿明辨了。如此说来,那个巫抵,确实就是十巫之一。”
听着他淡淡而叙,心头的重压不禁愈加沉重。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毒灵出谷并非偶然,江南的这场疫乱亦是。就是不知,我们曾在谷外两度遭遇的那个灰篷人,是不是就是他……”
清峻的颜色不改,虽仍不明个中细琐之处,但这些也不重要了。
“不……或许……并不是他……”
她缓缓开口,话语断续犹豫,可却并不迟疑。
在他问询的目光中,她回忆着那夜最后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以及那莫名的熟悉感。
“我那时与一名越族少女交了手,她身手不俗,甚至感觉并不弱于姑罂。而且,她的招式……”
正待说出关键,眸光隐掠的他是忽然一动,蓦然抬首:“外面有人来了,你快走!”
被这一声催促,她不禁颤了一下,立在原地看了他一眼,便要去斩断捆缚着他的铁锁。
“反正也要被发现了,不如就将你救出去……”
“霏凰!你听我说!”
陡然一声定住了她的动作,眸中依然有波光潋滟。
“现在只是值守发现,若你试着救我,当即便会惊动右祝和掌姑,到时我们两人都出不去。留我在此,能在紧要时与你接应,绝对胜过我们两人再度强闯硬拼。”
情知他说的不错,可脚步就是难以迈动分毫。
幽深的视线触及她的眸底,给出了她想要的承诺。
“另外,我保证,若这些越族女子敢动我,我定当强行杀出,放弃蛰伏,决不教她们得逞。”
莹目望着他那清峻卓然,唯对她显出和雅温润的神色,她终于噙着泪颔首。
眼见着那抹倩影冲出了阴暗的地牢,带起一阵惊扰和骚动远去,他轻呼出一口气,微微垂下了眼睑。
身手不下于姑罂的越族少女么……
越族……
还有,姑芫口中那个掌姑身边有异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