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宫门,不日前暴动过后的痕迹犹存。
绽裂的玉石板,倾圮的宫墙,倒塌的石峰,折坠的青枝,还有残留的点点殷红。
每每念及那夜巫彭耗损自身命脉以逆天道,为越族冲破了师籁帝君的界封阵,深切的忧虑便如海潮般涌荡而来,莫大的重负甚至足以压垮上古力士。
纵然一向是心境冷定如冰如霜,面对这足以逆转九州大势的变故也不免隐生不安。
本便因积压过多的事务情绪不舒,所以在谛寰殿内被杨常侍叫住随之入宫后,冷峻的面色便愈显沉郁冷凝。
“宸殿下请随老奴来,帝君他正在合鸾殿候着呢。今日老奴来谛寰殿朝议前,帝君他特意嘱咐老奴要将宸殿下带去见他呢……”
入了宫门,杨常侍本就欣悦的面色更是掩不住畅喜。
毕竟,这么多年来,这几乎是帝君首次主动地要做些与修道无关的事,更别说还是这等父子亲近的天伦乐事了。这,几乎可谓是聆啼台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大喜事啊……
杨常侍一派欣慰自足的样子,但师华宸闻言却是神色一滞,转而变得霜华尽染,就连那素来行矩有度的步距也是缓缓缩减着,直至最后停下。
走在前头的杨常侍犹自沉浸在帝君终于愿与帝子交流亲近的喜悦中,又向前走了好一段,才貌似在某个不经意的向后一瞥时,发现身后跟着的人不知于何时再度驻足不前。
面白无须的脸不由一凝,嘴角的笑意也随之收敛。
居于深宫多年的老奴自是极察人心的,一瞧见了师华宸那堪称冰寒冷漠的神色,便瞬间有些明悟了他的想法。
杨常侍不由露出无奈而尴尬的表情,在原地顿了顿,才又紧赶几步到了师华宸跟前,心下无法,只得故作不解地道:“宸殿下,您怎的停住了?可是忘了合鸾殿在哪儿了?没关系,您随老奴来,老奴这便带殿下过去……”
连连躬身告罪,杨常侍便要将这小插曲囫囵过去,但冰碴般丢下的话语却并不愿将此事轻易揭过:“为何是在合鸾殿?帝君不是一直都居于重元殿?就算一时修缮不及,也有乾坤殿可住才对。”
几乎是直白地道出了不满和抵触,杨常侍强作的笑颜顿时只剩下苦涩。滞了许久,方才无奈道:“殿下,老奴知道您可能还在怪罪帝君,介怀于他将您送出了聆啼台,还一度逼走了帝后……但……您二位毕竟还是父子,有什么事,是父子之间不能说清的呢……”
资历极老的宫侍算是见证了当今帝家的数十年家事了。
一日日伴着今上从一位帝子步入朝殿,又从朝殿踏上了云陛之上的至高御座。看着帝君迎娶苏家长女立之为后,又看着眼前这位殿下出生,是怎样被帝后呵护养育,又是怎样被帝君牵着走出了聆啼台。伺候着帝君从初登帝位时百般嫌弃地宵衣旰食,忽然又变得沉溺道术,冷落政务,甚至连发妻亲子都弃之不顾,昼夜无常地过了这十数年。以至于到了今日,帝后誓不出天乐殿,帝子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
说来,那作为帝后寝殿的合鸾殿,自帝子出宫,帝后迁离之后,帝君也是有十五年不曾去过了吧……
忆起宫廷往事,杨常侍不禁唏嘘不已,再转眼看去,师华宸的面色却依旧冷淡:“杨公公说笑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宗族祭祀礼职之人、宗礼台的祭朝监、师氏的守灵人。帝君与我,不过君臣。与帝君为父子者,乃是师承嗣,他才是现今建苍的帝子。”
直言不讳的言辞直接噎住了话语,杨常侍哑然无声地看着师华宸,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应答之辞。
冷面无情地直视着正前方,没有去看杨常侍的表情。
心下情绪莫名的激荡,视线禁不住地偏移向某处,好半晌才意识到。那,即是合鸾殿的方向,他儿时生长到五岁的地方。记忆的最深处,那最破碎得不堪捡拾的片段所应归属之地。
一切都已变得模糊,再难清晰地复原出一点画面。
现下心念触及,也不过是些稀淡如山间清风般的感觉。
旷大的玉砖地,轻柔撩人的纱帷,温软的怀抱,淡去颜色气息的花草,零碎不成篇的曲调……
以及,偶尔出现的,宽大厚实的手……
冰雕似的俊颜像是被春阳温融,透着疏漠凉淡的线条有一瞬的朦胧。像是梦境幽渊之地,方才存在的可能。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虚幻而荒诞、已然逝去的不可复拾的镜花水月。如今,他的心早已在十五年的风霜中凝封,内里仅剩天下职责而已。唯一能触动心扉的,也就只有某个,以温柔熨帖了凉漠之心的身影。
而现在,凰影已逝,再无可期,天下势危,生民惟心。
墨色幽瞳中漾起的涟漪终究是淡去了,复归终年不改的冷定冰厉。
“杨公公,劳烦你继续带路了。”
忽尔便转变了态度,让犹自苦思着该怎样说服他前去见帝君一面的杨常侍一愣,继而连声应是:“是是,殿下您能想开便好,老奴知道您对帝君心含怨气,但帝君他这些年又何尝不是……”
“杨公公,帝君既然肯主动召见,想来也不是为了小事,其余的话便不必说了。”
见自己的话被打断,杨常侍也不敢怠慢,忙止住了话头,复又在前引路。
“总之,殿下愿见帝君便好。您跟着老奴便是,合鸾殿就在不远了。”
重新起步后,不止是师华宸静默不语,连杨常侍都噤了声,像是生怕自己再说了什么引致他翻悔一般,只顾着埋头带路,脚下的步子也在有意无意间加急了几分。
越过座座或缺或好的宫殿,转过两个宫角小园,位于这聆啼台内宫正中的合鸾殿便近在眼前。
熟悉的景象兀地将脑海深处的浅色记忆翻出,一分分重新漂染上其原本的颜色。
鹅黄清浅的殿墙,朱紫辉煌的殿门,高悬的匾额上,“合鸾殿”三个大字如凤鸟翩跹,浅淡的草木之气幽然渗出,甚至还似听到了回溯自十数年前的细弱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