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砖铺陈,锦绫飘飞,流光溢彩光照人。繁花茂草,莲池澈碧,景润物泽气清幽。
一错眼,几以为仍是幼时,某次溜出合鸾殿后就着夕光而归。
然而,幻景维系不过刹那,重凝神思时,虽犹可见宫殿华美,可难免的宫闱寂落、草木略杂却是不容错辨。
池边小亭下,有一男子散漫倚栏,手握一本道经悠闲而览,在莲香隐隐间渐显昏沉,仿若将堕梦境。
无声地立足于亭前,疏漠的眼瞳凉冷地注视着男子。
以宽大的绸衣随便地遮身,一头杂乱的长发草草绾结,神态慵散,面容不修边幅。就这么看去,若忽略其衣饰质地,不像是建苍至尊的帝君,反倒像是个落魄街头的布衣白丁。
昏沉欲睡的人恍惚了一瞬,终于察觉了面前的人影。
“宸儿来了?快坐吧。”
眼见面前立了个人,帝君随手放下了那卷道经,神色语气皆是平和。
“见过帝君。”
以循规蹈矩到近乎冷漠的礼法躬身施礼,也仿若理所当然地漠视了帝君的话语。
望着面前这个神态疏冷的青年,帝君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有丝毫变色,反倒略添上了一抹笑意。
“坐下吧,莫要再这般站着了。我光看着就替你感到不自在。”
此言一出,师华宸略微一顿,便也收起了礼数,却依旧不曾依言就坐,而是泠然含霜地道:“不知帝君召见微臣所为何事?最近帝都繁忙,尚有不少事务尤需微臣处置。”
“我知道你忙,也不想来见我。但,今日一叙过后,你或许还要更不待见我。所以,不必那么着急,左右是来了,倒不如好好坐下来说说。”
师华宸闻言,剑眉不禁微轩,滞了一瞬,面色不改,缓缓落座后气息却是更冷。
“别这么一副冷着脸的样子嘛,虽已然十五载未见,但父君可是记得,宸儿幼时可不是这样……”
“帝君想谈什么直说便是,毕竟国事体大,那些帝家小事便不必再言。”
“就是国事,就是国事。不过,家国一体,说是家事,也不为过。”
帝君闲闲地笑着,打量着他的目光让师华宸略感不适,也更因其这般无谓的态度隐然不耐:“既是国事,帝君何不亲自莅临朝殿,与朝中百官共商大体?何至于特意召微臣于此。”
话中连自己都未察地带上一丝怨忿,而帝君却是心念一动,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知道你还在怨我,但毕竟,你我父子之间的血缘却是不可断拒的事实。这些事,我可不想被外人听见。”
乍闻此言,师华宸冷峻的面色也不禁微动,转而半带上一分诧异:“莫非,帝君终于决定不再装作一位沉迷道术的无道之君,值此建苍危亡之际,愿重新担负起作为帝君的责任?”
语气犹似未信,却足以使人震惊。
不错,眼前这位言行荒诞,教朝官俱是叹惋无奈,让天下百姓暗地唾骂的帝君,竟是故作如此行事的。
被道破了自己伪饰了十数年的行止,帝君也并不意外,倒不如说,如果这个被自己刻意如此培养的亲子看不出的话,他才会感到忧心才对。
“那倒不是,从你被我下定决心送出聆啼台的时候,我就不再是一位明君了,也不可能再回头。”
拖长的语调悠然,似叹似慨,隐晦地透出其内心的积闷,却蓦然引动了师华宸的怒意,锋锐的目光霎时凝起。
“知道你恨我,也知道身为这建苍帝君,我确实辜负天下太多。可是,唯有这样,才能证明,我师昭?,没有违了我的本性。”
淡淡地望着栏外近处盛放的青莲,粉白的柔瓣大而莹透,一如往年地散发着清幽香气。
如此话语本该愈加助长心中的怒火,却因末一句而墨瞳一颤,维持着冷冽的目光紧盯着自说自话的帝君。
“我并不企望你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尽到做你父君的责任,甚至也对不起你母后。此刻想来,犹能忆起你们母子分别时,她的悲凄和伤恸……”
“这时说这些不也太晚了么?”
淡漠地打断了帝君的追忆,师华宸莫名的烦躁,再无心久留,只期盼着面前的人能尽速消失:“所以,帝君今日叫我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
被打破了回忆,帝君神思恍惚了一瞬,待转眼看向师华宸时,眼底的感慨复又化作了笑意:“倒也不是,只是久离故地,再见之时,难免心涟荡漾罢了。不过,你说的不错,此时再言陈年旧事,实无必要。”
转了个话头,语气也破天荒地认真了起来:“因为,十五年的谋划,终究还是要进行下去。”
与帝君那陡然严肃的双眼对视,师华宸墨瞳眯了眯,未加言语。
“宸儿,你知道,对师氏一族来说,当君权与族权合一时,意味着什么?”
师华宸没有回答,静若幽潭的眼眸却蓦地森寒起来。
对他的变化恍若未见,帝君只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想当初,我犹为帝子之时,先君称我才冠群子,乃是位不世雄君,能带领建苍渡过这千年之劫。可我当时就想说他错了,我这样一个生性自由散漫的人,纵然才堪治用,做一位能臣都是勉强,更何况是这建苍帝君?只可惜,还未待我向先君提出异议,他便像是着了魔般,开始暗中清肃着其余的帝子,就这么一步步地,强推着我登上了帝君的宝座。”
言至此,师昭?不由嗤笑了一声:“说来,我这位庶弟确实幸运,虽然是因其恰巧加入间影,成为了黑煞才躲过一劫,但不得不说,其才干亦是罕有。只可惜,他这凝睇了多年的紫金之位,倒底不可能属于他,他终究只能是一个‘紫瞵君’。”
不经意间道出的话藏着陈年辛秘,冷面沉声的师华宸心中一动,继续对师昭?的自叙冷眼相对。
“先君对我恁般寄寓厚望,甚至不惜暗戮亲子,也要让我做这帝君。可我,没多少日子便再撑不住了,我想要荒废朝政,却又不愿建苍就这么毁了,那才是真的对不住这天下之人。”
师昭?沉静肃然的双眼瞥向了师华宸,后者瞬时凛然,心中几有预感般地燃起了怒火。
“所以,我得还建苍一个能带天下生民渡过这浩劫的不世帝君。”
乍泄的威势猝然崩碎了座下的石凳,师华宸陡然直身而起。
如冰山般寒冷而压迫的气势几不遮掩地展露,纵然一介凡体,但师昭?却是面色不改,笑意隐然:“于是,我便还给了建苍眼前这个将师氏君权族权尽揽于手,更甚于我十倍百倍,足堪比肩师籁先祖的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