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啼台一役后,武威林减员不少,足有近三成的天威军士折损,而常驻外宫道,拱卫内宫廷院的精锐更是几近全灭,甚至连天威军总统领严御将都因此身亡。如此损失,不可谓不让人惊骇。更别说早已闹得一团混乱的都中治所。
因此,朝官们纷纷建言将秦家捉来兴师问罪,不日前刚刚荣获殊遇,在帝都好一番动作以约束都中江湖人士的秦家人俱是枷锁附身,被丢入了巡守严密的刑法监监牢。
谛寰殿上,参与朝议的百官们不约而同地对秦家横加指责,将多少的指控一项项罗列到他们身上,颇有些迁移罪责的架势。
师华宸面色沉郁地望着朝官们的唇枪舌剑,尤其是失了紫瞵君这个主心骨的紫瞵党官员们,更是竭尽所能地将脏水一股脑儿地泼到了秦家身上。
虽然自是不敢再为紫瞵君开脱,但为了转移在场同僚们对本党的攻讦,个个都是下意识地展现了各自的油滑本事。而苏党或是中立的官员们,或多或少因为紫瞵党的狼狈暗自冷嗤,却也很是慷慨地给他们最后一点体面。毕竟,待诸事论定,除了那些已然锒铛入狱、身为紫瞵君一系的心腹官员,其余紫瞵党人,总是要被冷落打压一阵子的。
神色疏冷地旁观着朝官们的口齿卖弄,鄙厌的同时,亦是为建苍当今机枢感到失望。
忆着自他从寂梧归都发生的一切,朝官遇刺、江湖纷争、至宝纠夺,再之如今的谋逆暴动,这其中所有,除了已然遁逃的紫瞵君,其中亦有秦家推波助澜的身影。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那件殒玉凰翎的出现,吸引了大量的江湖人士聚集帝都。
此刻想来,这东西的出现,必然与秦家脱不了干系。
认出了那夜争夺殒玉凰翎时,最后带走它的蒙面人的身份,可却并无证据向世人实证其就是秦家主秦泰越。
妄图谋逆,祸乱建苍,如此大罪,确也令师华宸对秦家好感尽失,但不至于到了将之赶尽杀绝的地步。
看着甚至连苏贤儒都暗中默许的态度,他虽不反对,却也不加赞同。
沸沸扬扬的争辩持续半晌,终于还是有人率先出言,欲将秦家之罪做一个收束。
“诸位同僚,秦家罪责,极其重大,若不是我等信任于秦家在江湖中的号召力,相信其能将这些聚集于帝都的江湖人安抚收心,又岂会让秦家怠工至此?引致如今之乱?建苍朝殿的体面,已然因为秦家玩忽职守的无能,尽数丧失于天下!还请几位六监朝阁的大人们为秦家定罪!”
见有人开了先河,顿有不少官员连声附和,尤其是那些在朝中地位较低的紫瞵党人。
面对几乎满朝文武的请愿,苏大冢宰似乎也颇为无奈。回首环顾着谛寰殿内群情激愤的景象,他不由陷入了片刻沉思,方才缓缓出言:“这场祸乱,确有秦家疏漏致失的因素在不假,但……到底还是内有隐情,那些江湖人似乎也是被人所利用了……”
整个朝殿之中,知道巫彭现身的人其实并不多,除了六监要枢的首官,仅有寥寥数个隶属于典业监的师氏宗族之人略悉一二。
“况且,秦家毕竟也是千年的世勋之家……”
苏冢宰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冢宰大人实在是太过仁慈了,秦家先祖的功勋,保秦家千年地位已然足够,又怎抵得过建苍倾都之乱?”
“是啊,正因秦家失职疏漏,才至江湖暴动。而且,谁又知身为江湖龙头的秦家是否暗中推动这些江湖人在都中作乱?”
一个胆大的官员道出了不少人皆是不敢直言的话语,大殿静了一瞬,但霎时又被更加激烈的请辞充满:
“下官提议将秦家阖族抄家,尽数打入死牢。”
“为防那些江湖宵小反扑,更应杀鸡儆猴,重振朝纲威严!”
“此后必得加强对江湖的管控,再不得任由秦家这样可号令天下武林的势力存在……”
满殿朝官三三两两地慷慨陈言,其势已然是不将秦家严惩便誓不罢休。这等痛打落水狗的做派,直要将一个千年世族彻底打落尘埃,委实教见者心寒。
冷峻的墨瞳漠然地观望着这场欺凌,瞥了眼似要在阖朝建言下艰难做出决判的苏贤儒,正欲移目懒得再听时,忽而像是感知到什么,深邃如幽潭的目光立时偏向谛寰殿大开的殿门。
一名身材清癯的老者自云阶处直朝大殿而来,质朴无华的布衣贴身却陈旧,像是反复穿戴多年般浣洗得褪了色。苍老却不失精气的眼暗蕴神采,透着磐石般的坚毅之色,斑白的鹤发盘结在头顶,仅以一支泛黄的木簪固定。最引起人注意还是那年迈的身躯之后,竟还背着一大捆荆条,突起丛生的尖刺锐利含锋,触之即可至创。
“罪臣秦戈凌,叩至帝都负荆请罪,秦家辜负了帝君厚望,辜负了建苍百姓,更是辜负了师籁帝君与先祖的不世功勋。秦戈凌在此,叩首殿前,替秦家阖族领罪……”
雄厉浑厚的声音不带一丝老者的垂暮,反倒更像是正值盛年的武夫,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冲入了谛寰殿,灌入每一位朝官的耳中。
这时,满殿朝官才注意到这大殿之外不知何时跪伏了一位老者,即便沉重的荆条压在他身上刺出了数不尽的血口,渗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他的整个布衣,但其脊背依旧如铁锨般挺直,以最庄严地姿态向大殿深处代表着建苍至高权柄的云陛御座伏首请罪。
看清了那个跪伏在殿门外的苍老身影,苏贤儒不由一惊,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余光却忽尔瞥见了一道疏冷清峻的白衣行过。
上百道目光随着师华宸而动,看着他一步步行至殿门前,偏了一个身位站于负荆的老者面前。
“秦老家主,你这是何意?”
“老夫深知秦家罪孽,是以代表秦家,来殿前领罪。”
老者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不变,声音同样刚毅不改。
“你可知秦家犯的是什么罪?又可知朝官们欲怎样处置秦家?而秦家之所为,又给建苍带来了怎样的祸端?”
说到最后一句,师华宸的语气已是极为寒漠,几乎教人错以为置身数九隆冬之日。
“帝都逆乱之后,老夫得我那逆子传书,经一番逼问后,终于自次子口中知晓了秦家在帝都所为。如此大罪,臣惶恐不已,诚知秦家罪该万死,故星夜兼程,赶至都中,请罪。”
言罢,老者再度重重在殿槛前磕下。
凝视着长跪不起的老人半晌,师华宸面色冷凝,蓦然扬声:“苏大人,适才您正欲判决秦家,现下当着秦老家主的面,可以说了。”
听得此言,苏贤儒不禁微怔,而后面带犹疑地张了张口。
“苏大人不必顾忌,秉公陈言便是,继续您适才将下的判决。”
忽然一声再度让苏贤儒滞住,看着师华宸那疏冷的背影,他不由微微苦笑:“秦家渎职疏漏,引致帝都大乱,几乎酿成倾世之祸。现抄没族业,以充国库,羁押秦家各大主分支,月后问斩……”
死决一经落下,饶是那如铁铸成的背脊也不禁颤了下,但下一瞬,苍老的身躯重新挺直,深揖再拜:“罪臣秦戈凌,领……”
再度伏下的腰身半途被人扶住了,顺带着堵住了口中钢锭般的字句。
老人坚毅铁忠的视线循着那只扶住自己的修长指骨望去,终于见到了来到自己面前的与他对质的年轻人。
“我以祭朝监之名,判秦家发配边疆战境;随秦家主秦泰越抵至帝都之族人,交由秦戈凌老家主生死处置。重罪问斩,轻罪流放,抵御外晦。”
“秦家,是有罪。但亦有老家主这般的人。建苍祸之将至,我替天下万民给秦家一个戴罪立功,不没先祖声誉的机会……”
“……罪臣秦戈凌,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