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昌业看着那于风雪之后忽然显现的北冥军,很难不去怀疑他们已是在暗处久待多时,只等这一刻的到来。
该说是毫不意外,抑或是早有预料,锦昌业本便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却反倒在此刻平定了下来。至少,最坏的情况他也早有计量,此时此刻,也不过是将终将到来的结局直接摆到台面上罢了。想来,项镇军他同样也是等这一刻许久了吧……
眼看那排云般的军阵直从远方向此铺来,锦昌业凝定了面色静待。
不料,那远际的军阵还未至,方才离去不远的车队中,忽有三骑猝然惊动。只闻战马长嘶,眨眼间便成了三道黑色的幻影冲破车队,绝尘而去。
突如其来的惊变几乎让每一个人都震住了,驱车的几位商会执事们俱是迷惑不解地看着那三道身影愈加远离,林主管勉力制下了坐下宝马欲随之奔走的趋势,同样是不明其意。
望着并驾而行,整然有序地急速奔驰的三骑,深惑不已的同时,锦昌业心中隐然有了危意,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深深摄住了他的心神。
未及这边的锦家商会众人反应过来,那边的玄色军阵便分出一小支,直取逃离的狄族三骑而去,其势如雷霆,几乎可以预见三人终被捉住的场景。而那剩下的主支,则顷刻便驰驶到了朔方城前,将那一长串车队尽数拦截了下来。
森森的刀兵利刃泛着渗人的寒光,令见者不敢妄动,但看到了那个领军之人后,心跳压抑到极点的锦昌业却好似忽然被凿通了淤堵的穴窍般,霎时松懈了下来。
领头的雪色健马身姿匀称矫俊,恰如稳坐于马背上的那个英朗凌人的昂扬少年。
一身轻甲着身,不显沉赘,反倒有股轻松自如的翩然风流之意,腰际的佩剑一望即知绝非凡品,气势慑人,也更衬得少年人的显扬夺目。
见骑马的少年一派面色温和地驱马走近,利落轻敏地翻身下马,锦昌业的面上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陋地粗鄙,今日竟有幸蒙秦少将军光临,锦某在此致礼了。”
大方地向眼前的世家小辈行了一个平辈的躬身礼,腰还未弯下一半,双肩便被人托起。
“锦二叔真是折煞了侄儿了,您是长辈,我可万万受不得这一礼啊。”
秦羽锋的笑意愈发谦和,充分显现出世家子的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哈哈,那可不行,现在可是在北冥,不是在青官城,你又有将职在身,我这一介布衣之身,可不得致礼拜谒?”
眼前的秦家长子虽见面次数并不甚多,现今所表现得却如往日记忆中的那般谦让有礼,锦昌业心中不由更定了几分。
“锦二叔莫再多言,现在侄儿身上已无将职了,您的一句称呼,可是让侄儿有了僭越之嫌,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介参军罢了。”
锦昌业闻言也即刻改了口,这几个来回下来,已是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无论今日北冥军来此的用意如何,都不至于让情况太糟糕。念及此,锦昌业的笑意更显浓郁了。
“那不知秦参军领兵至我朔方城,可是有何见教?”
“锦二叔赎罪,因侄儿奉项镇军之命,巡游幽门关外的北冥雪域,以确保一切安好。方才侄儿见朔方城似乎动静不小,惟恐朔方再度生变,这才即刻领兵前来。”
秦羽锋爽朗地笑着,目光在那被堵截下的车队上逡巡,仿若漫不经心地问:“这些马车,数量似乎不少,不知锦二叔是用作何故?”
“哦,这是与狄族走商贸易所用的,他们向朔方城讨要了不少,具体所为,我们也不好过问太多。”
“与狄族的交易?可是适才那三个策马逃离的?”
提到了这个,锦昌业心头犹是闪过一丝惊骇,面上却是如常地漫谈:“可不是,那三人今日来我朔方城,架势颇足,可不知怎么忽然就走了。”
锦昌业没有将话说得太透,毕竟他们三人是以某个狄族部落的身份与朔方城进行交涉的。虽然在这北冥,朔方城的主要交易对象便是狄族,除了些奢靡贵物,部落之间流通的物资自然也是有的。这点,朔方城与北冥军镇都心知肚明,却从未挑破。毕竟,与狄族交易物资,无疑是在给具有潜在可能会攻打幽门关的狄部以资助。从某种角度看来,这无异于站在幽门关的相对面。因而,也就无怪于项镇军一直都对朔方城没有什么好印象了。
“项镇军曾交代过我,要彻查北冥雪域的一切可疑之处。”
秦羽锋对锦昌业涵义模糊的话语没有过多的深究,只是略带歉意地看着他道:“锦二叔,或许要得罪了,不知可否让我们看看这马车上都有些什么?”
“……自然可以。”
锦昌业默了一瞬,便立即做出了回应。他知道这是免不了的流程,也知现在这马车上的东西是有多忌讳。但所幸,现在领头的,不是项镇军,而是秦羽锋。
一张张覆于马车之上的厚毡布被揭开,露出了被遮盖的物什。
各色雪域野兽的皮毛、在雪域中颇有些紧俏的细杉木、成捆成车的筋绳、散积一车的粗陋工具……都是些对狄族来说极为实用的关键物资。
那些查验货物的北冥军士们皆是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个个皆能头断血流而面不改色,可在这时,越看了这些货物,便越是助长了心中的怒气,冷肃的表情险些绷不住。
锦昌业的面色也是不大好,知道这些在北冥军眼中是禁忌,可相较之于流云霜矿暴露的麻烦来说,这显然是不值一提了。
听着那些北冥军士们一声比一声更冷的回禀,锦昌业的面容终还是免不了有些僵硬。
待北冥军们阵列重整,气氛明显要比先前冷冽了不少,双方一时皆是静默着没有说话。
眼见着局面不甚愉快,秦羽锋刚要开口说几句,便听得远处有马踏飞雪之声传来,众人回首一看,只见一小股玄甲士兵捆了三人向此地而来。
玄色的云阵刹那便至,瞬间便有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掷在了秦羽锋与锦昌业中间,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三人怨愤难当的咒骂:“呸!好个朔方城,好个锦家商会!你们就是如此背信弃义,两面三刀的?!不过是管你们要了一点物资,便如此下作地让北冥军捉拿我们,你们与我部之间的合作便就此作罢!”
激烈的言辞响彻在空旷的雪域之中,落到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底。
锦昌业陡然变了颜色,惊怒交加地瞪向了地上的三个狄族,又惶恐地扫了眼那些玄甲兵士,果然见他们神色冰寒,说不出的愤怒与厌恶。
忿怨的话语足可见心中激愤之深,无形之间似乎愈显真实,锦昌业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合作”一词,在狄族与朔方城之间搭上了线,绝不是能好好善了的。
“你们三个此言是何意?不过是些普通物资罢了,我朔方城何需与你们做假?”
极力地试图以轻悄的方式点出真实情况,可锦昌业却不料接下来的发展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呸!你们朔方城一定是不甘心将这些物资送给我部,便演了这出戏!别痴心妄想了!待我们一死,部落便会知道你们朔方城失诺反悔!”
话音一落,只见那三人齐齐合颌,接着便浑身一阵抽搐,青黑的血自嘴角溢出,身体也瘫软了下去,霎时没了声息。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在场的所有人都未能反应过来,那三个狄族便顷刻身亡。
锦昌业愣愣地看着瘫倒在眼前的三人,心神如遭重锤,头脑一阵发昏,几乎要眩晕了过去。无边的恐怖瞬间包围了他,隐约见到了从未设想过的绝境。
秦羽锋默然地看着那面色青灰的三人,心跳快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
回顾了眼身后一干黑压压的北冥军士,他们脸上有着不再刻意掩藏的怒火与敌意。
“锦二叔,不知,您对此有何见解?”
收起了几分笑意的表情有些不辨喜怒,让已是错脚踏至悬崖之畔的锦昌业更是溃散了心防。
“秦小侄,这、这三个狄族只是来朔方城贸易的!此外朔方城便绝对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锦昌业浑身发颤地辩解着,前所未有的仓惶狼狈。
“那他们先前所说的‘将物资送与他们部落’?”
“那是、那是霏凰为了脱身许与他们的承诺,他们可在朔方城享有八成的折扣,可谁知这三人今日想要我们先交货再交钱,纠缠无奈之下,我才不得不答应的!”
锦昌业此刻已然面色惨白,分外艰难才道出前后因由,可倒底还是留了纰漏。
凭朔方城之财力,即便经过年前一乱,又怎至于被小小三人纠缠得不得不答应?这个说辞,显然不足以消弭一众北冥军士的疑忌。
听到锦霏凰的名字,秦羽锋不禁滞了一瞬,眼中泄出了一缕明显的犹豫。
静默持续了许久,他怔了怔,转头回望着北冥军士们的神情,似乎才终于从中找到了无法拒绝的理由。
“抱歉了,锦二叔,侄儿很愿意相信你。可,我身后的北冥军们似乎并不相信,而北冥军,还是项镇军说的算。对此,我也唯有向他请示了。得罪了,锦二叔。”
随着秦羽锋一声令下,玄色洪流便袭卷向排成长龙的车队,裹挟着所有的马车货物,声势浩荡地回了幽门关。
呆呆地望着远去的一片玄色,锦昌业早已是跪软下来,雪地分外森寒,可他却无一点知觉。
此刻,他的心中唯剩下了一个念头:
完了,锦家完了,锦家完了啊……
是我害了锦家,是我,是我害了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