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宫下。
血池中。
周幽盘膝而坐,四周血海如人之呼吸上下微微起伏,似乎在孕育什么事物。
忽然他眉头微皱,神念中一丝阵痛。
有一缕分神被人打得魂飞魄散,连消息都没能传出来。
方才他感受到了一股血祭味道,便知是自己派出去的那两只血尸在请神降真,可如今断了联系,估计那两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是被那三只老鼠给收拾了。
可实在不应该啊,周幽有些不解。
那两只蠢货虽是残次品,好说也有个金刚的架子,在配上那些妖法秘术,以那三只老鼠的实力,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不至于连消息都传不出来。
周幽有些心烦。
可他此刻根本无心去管那三只老鼠的死活。
他死死盯着面前摊着的那张请帖。
“恭请周氏执剑周幽于周礼大祭前入楼,以应周家与万重楼之约。”
他真的不知道这张帖子在说何事,翻便整个泰安,他也没找到丝毫同“千年之约”有些许关联的记载。
万重楼他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是个常年闭锁不历红尘的隐士么门派,江湖上从来只有传闻而无实事,总令人觉得是一些游手好闲之徒的牵强附会,博人眼球的痴言妄语。
说起执剑。
他看向一旁石台上的架子。
上面有一柄黯淡的青光长剑。
那一日于泰安山顶,他确实是把这柄剑碎的真真切切,其中一点本源灵光更是被自己吞下,用来塑造身躯。
可是方才,他调息换气时,却发觉这柄长剑又从一坛碎片重铸回了一柄剑!
这到底是什么把戏!
周幽心中升起一股烦躁,自从那日登机,他就觉着自己身处一个浩大的棋盘之中,自己看似一步步计策环环相扣,到头来却发觉总有变数横生,实在是令人头疼。
他隐隐觉得,自己根本当不得那操控大势的棋手。
只是颗大点的棋子。
这股感觉令他烦躁无比。
想杀人。
他长出一口气,暂且压下心头的躁动。
不管如何,只要跻身陆地神仙,无论是有什么棋局,好说也有了讨价还价的手腕。
他静下心来,继续咀嚼那篇《天妖志》的精髓。
偌大一个血池中,恍如心腑胎动,伴着那低微呢喃的诵念,上下轻轻起伏。
好不瘆人。
楼船上。
三人一行都是清醒过来后。
“所以,是云姑娘你救了大家?看不出来啊......你身上虽是意气足够但瓶中水实在是难以令人觉着有什么气象......”余景一边引导字画中那股气机滋润着玄烨的体魄,一边搭着话,“小师叔,你怎么看?”
玄烨盘膝而坐,五心向天,一句“玄牝之门,天地之根”的根本法决存乎一心,理顺修补自己体内那只连番苦战有些破损的银瓶,“我也不知道,”他也是满脸疑惑,“我帮姒儿师妹你探查的时候从未发现有什么东西寄宿,不过既然是愿意出手相助,想必一时间也没什么担心对方用意的余裕。倒是你,”正好一张字画失了神韵,显然是其中气机消耗殆尽。玄烨还气入府,收了玄牝之门的架子,问向云姒儿,“姒儿师妹你是什么感受?”
云姒儿也是一脸疑惑,她柳眉颦起,抿着朱唇,“姒儿也难以言明,此前从未有过这等怪事,不过,”她怔然看向自己的青葱指尖,临空虚握,把玩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姒儿觉着,按着师兄你那日言明的金刚三小阶,再加着那时她的只言片语,应当是有什么东西寄放在了姒儿的骨脉中,她也说是让姒儿尽快开骨通脉,其他姒儿也不得其解。”
她指尖轻绕,仿佛一缕极为细小的剑气四处游走,那是那女子现身后虽神意尽失但形未消散的一点残余。
倒是余景眼尖,“云姑娘,你这是......剑气?”余景似乎有些惊异,“若是没什么弊病,你这一趟可是......福缘不浅啊。”他似乎有些眼热,但也心知此事实属机缘所在,旁人羡煞不来。
见云姒儿有所不解,余景也就顺嘴解释,“剑气这东西,说它有多重要也谈不上。境界高了,千里杀人,剑光绵延也不是难事;境界低微,有剑气也不过几寸功夫,有时还没一道气机所发的剑光来的实在;不过说轻微那就是见识浅薄了,这算是练剑是不是登堂入室的铁证,江湖上有称‘千金难买一寸长’,说的便是剑客的剑气。剑气剑气,剑修意气。哪怕是指玄神仙,若是不得法依旧出不来半寸;若是懂了剑,一个未曾踏上长生梯的俗人武夫也能仗着一股剑气同境搏杀占些便宜,不过”,他似乎想起什么,“江湖上近些年最有声势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剑仙,这还是我在师傅那书房里翻出来的一部江湖志异所写,说是此人好红衣,好烈酒,好贼人头颅,境界算不得天高,不过此人最擅长一手剑气瀑布,用着一柄品相不佳的木剑,打遍了整个江北,黑白道上都晓得她的厉害。”
云姒儿似乎有些好奇,“那后来呢?”
余景打了个哈哈,“哪有什么后来,江湖儿女漂泊无根,说不准哪天就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不过那话本写到一半就没了,我死翻都没见着下半本,可能是嫁为人妇,亦或者客死他乡,谁能有个准。”
见云姒儿似乎有些低落,余景暗道一声不好,才自觉有些失言,话锋一转,“云姑娘你这剑气显然有了些许气候,还要细心温养感受,才能壮大,交锋之时出其不意,说不定能突建奇功。”
云姒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诸位,”忽然,玄烨似乎想到什么,面色一变,“有个很关键的问题。”他脸色有些铁青,“现在船上,莫不是除了我们皆为那妖孽所害?”
余景怔了一下,点点头,忽然明白了什么,双眼瞪大,“靠!小师叔,你的意思是......”“对,”玄烨默默站起,“这么大一艘楼船,肯定需要不少人手操作,若是那些船员都出了事,这艘船谁知道会飘到哪里?”
云姒儿这样一听也是神色紧张,三人连忙作伴,一齐下到舱底去探查一二。
下了舱底,云姒儿先是禁受不住,吐了出来。
剩下两人稍好,不过一时也是面色惨败难以缓过来。
舱底不同于甲板上的惨状。甲板上大多尸首完整,这舱底简直是断肢残躯血肉四溅,有如屠宰场一般难以入目。
余景一拍额头,“得,这估计是难得有人活下的。”
三人受不了这舱底淤积的血腥气,匆匆又上了楼。
云姒儿先开了口。
“姒儿觉着,既然我们这一趟是顺江而下,不如就先这么呆着。”她咬着食指,如此建议。“我们时不时上甲板盯着走势,等到离着近了看能不能渡水游过去......”
“行,先这么着吧,”玄烨也别无他法,只能先这么凑合着,“我水性好,到时候我可以把师妹你带过去。”余景也点点头,确实是难有更好的法子。
云姒儿起身,忽然脚下一麻,惊呼之下,还好摔在盘膝坐着的玄烨身上。
“怎么了师妹,你还有哪处有伤?”玄烨顿时有些焦急,连忙问道。
云姒儿头埋在玄烨胸膛中,似乎有些疲乏,“方才不觉着,现在只感觉骨子里酥麻痛痒,异常难受......”
实际上这是一回事,还有便是摔在玄烨怀中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心湖中那场对弈。
那镜中女子所说的话,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有反应,现在细细思量她越发觉着羞人。
心爱男子。
是这样么。
云姒儿年芳二八,未曾见良人。
此刻也不知心中这股悸动为何。
四年楼中,她也听楼里的风尘女子谈论过男欢女爱那点闺中密事,也在她们怂恿下没少看才子佳人的艳俗小说。
不过她当真未曾体会过,正如她无法解释她初见玄烨那早晨她到底发了什么失心疯一样。
此刻闻着玄烨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她忽然双颊通红,又无比心安。
那几日,就是这只不很宽厚但十分暖和的肩膀,把自己一步步背出泰安的。
心湖中那场走马灯,又开始在她心头徘徊。
她很想就这么靠着,不必想太多。
此心安处是故乡。
此心安处是良人。
她忽然眼前一阵模糊,感觉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玄烨怀中的俏丽佳人忽然小小打起了呼噜。
玄烨有些不敢动,生怕动作大了惊醒了怀中疲惫的人儿。余景很有眼力劲地帮他铺开一席被褥,玄烨小心地把云姒儿移到被褥上,让她倚靠着自己。
两手分别抵住两处关键要穴。
嘴里开始轻轻诵念。
“谷神不死。”
轰。一股浩然纯正的金色毫光生发而出,如浪潮涌过。
云姒儿紧皱的眉头也渐渐平缓。
余景当下明了,玄烨这是在损耗自己的先天气给云姒儿那出现碎纹的水瓶缝缝补补。
方才那一股冲天剑气他们二人虽未曾见到,却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
不过说实在,他与玄烨都并非是纯纯粹粹的剑修,换句话,他们的剑只是一柄趁手的兵器。
至少现在还只是兵器。
哦,不过玄烨那柄玄色长剑有些特别之处,他倒是瞧不清楚。
换成刀枪斧戟,他们凭借不错的底子和武学造诣,也能舞舞生风。
不过云姒儿那道看似不起眼的剑气,却给他些许心惊肉跳之感。
虽然他不太明了云姒儿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出个一二三,无非是借力的路子。这种路子来路极多,正统一些的有道家的请神降真,佛家的降三世法相,夫子的先圣有云,邪乎一些的更是数不胜数,有巫蛊的血鬼旗,阴阳门派的五鬼上身,多如牛毛。这些路子很多都能一举定乾坤,却也危害极大,稍有不慎就是长生梯倒的结果。
玄烨也是心细之人,云姒儿未曾走过江湖见过这些弯弯绕绕,他却是晓得,生怕自家小师妹落下根基缺损的病根。
不过自己这个小师叔的跟脚大有来头啊。
谷神不死,这四字细细琢磨,妙义横生。
老学究别的没教他,琢磨文义算是每天的日课。这四字口气,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想想,老头子那样的人物也不过和小师叔平辈,可想而知自己的祖师是个什么样子。
想必是得道隐士的风采,仙风道骨,举手投足间自有天机吧。
总不能和自家老头子一样吧?
余景看了看二人显然已经入定,便出去打算望个风,顺便在船上仔细探查一番,省的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外。
不过他也没直接走,取出那张“无尘”字画,气机牵引,布下一道尚可的壁障。
这才上了甲板望风。
寒山。
老道士打了个打喷嚏,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继续嘬一口米酒,尝一口烧鸡。
酒肉穿肠,好不快意。
渡口。
朱光此刻正头皮发麻。
他本打算等那几个年轻人一走便马上远离这是非纷争,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渡口涌入诸多不明身份的武人,以一波黑衣侍卫为首,和另外一些前几日或是走街的郎中,或是卖糖人的师傅的看似毫无身份的人起了冲突。那些前几日滴水不漏藏在小镇中的人居然好手居多,各有神通,甚至还冒出来几个据说是金刚境界的武夫,很是给那波黑衣侍卫带了一些麻烦。
可那些黑衣服的侍卫更像是某个大势力培植的死士,丝毫不顾自身伤亡,往往四五个一组对付那些江湖好手,招招致命甚至不惜以死换伤,人数伤亡虽大却也解决了所有敢于冒头的江湖人士。
现在他是半点不敢出去,若不是最关键的一刀李管事舍身替他挡下,他恐怕早已毙命。他现在只能躲在这处密室之中,寄希望于这场无妄之灾早些结束,他能回去收拢散乱的元气,说不定还有翻身的可能。
咚!又是一声撞击,这密室的顶上抖落下一大片灰尘。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江湖富家翁,遭遇这等祸事,也只能自叹倒霉。
乡间路上。
从柳暗花明处。
走出个白衣汉子。
身影淡薄。
好像被这一番天地所排斥。
忽然他身前浮现“方寸”二字。
恍如自成一道小天地,顿时身影凝实下来。
他活动活动臂膀,咧嘴一笑。
“灵气稀薄有稀薄的好处,感觉身上少了一层大山,拳拳到肉,总比在那处拿着法宝神通比拼家底来的快活!”
他稍稍闭目,再睁开,一道青光闪过。
“让我找找,余小子......果真同祖师所说,若没有我出手干预,这就是个死局,好歹这张符给了他们个‘死中做活’的机缘,拿不拿得住另说,好歹是有了一线生机。”
他唏嘘几分,万事万物,都不过一个“一”字玄妙。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给他们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只剩下那个“一”了。
他拿起脖子上的白汗巾,擦了擦头上的汗。
然后双脚微微抓起。
嗖。
化而为鸟,翼若垂天之云。
怒而振翅,扶摇直上九天。
一声翠鸣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