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姒儿似乎还沉浸在那生死人手的无力感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应:“想!”
“哦?为何?”
“有愧于人,不得不救!”
那镜中少女似乎多了一分生气,“有意思,”她嘴角带笑,“可惜,汝不过一介弱女子,那虚影好说也是有个金刚境界的架子,汝拿什么出剑?凭借体内那半死不活的水洼气象?”
云姒儿这才反应过来,“你......是何人?我身处何处?”
她这才发觉,眼前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北朝殿。
她身着那件随着娘亲下葬一起埋下的华服,头上盘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发髻。
那镜中女子与她容貌虽是相似,若是旁人瞧来却绝不会认错。
若说一者若幽兰空谷,一者便是雪峰傲莲。
傲视人间,无人可见。
那镜中女子换手托起香腮,虽未曾正坐,更有几分慵懒,但小小一把椅子给她坐出了金銮的架子。
“孤乃周姒,大周剑仙;孤也是汝,云氏之女,云姒儿。”少女轻笑。
这是何意?云姒儿一时有些茫然。
不等云姒儿反应过来,那镜中少女便接下话茬:
“无论孤是何人,此时汝的同伴,怕是不太妙。那虚影要打杀尔等三人的确不是难事。不过,孤有一言,汝可要一闻?”
云姒儿此刻已经恢复冷静,“讲便是。”
女子捻起一缕青丝,“孤可以救你们三人,不过,”她看着云姒儿喜形于色,马上泼下一盆冷水。
“汝心中剑与孤不大一致,若贸然出手,恐汝心中那方只有一丝苗头的剑意只会如同泥牛入海,被孤的浩然剑势生生磨灭,汝的这条剑修的路子只算是一条断头路。当真舍得?”
云姒儿毫不犹豫地点头。
“此刻汝就算不出剑,孤其实也有法子带着你远遁,只是这两人必死无疑,”那镜中少女嘴角似笑非笑,“若是孤真的出手,汝的灵魄很可能被孤取而代之,汝也再非‘云姒儿’,可能同一个皮囊之下已经是大换新天,这样,也乐意?”
云姒儿仍是毫不犹豫,“只要你肯出手救人,这副皮囊你若是要,便拿去!”
她似乎想起什么,面露哀求,“虽然我不知晓你到底是谁,若是你真的将我取而代之,只希望你莫要让那二人发觉,可行?”
镜中少女一愣,掩面轻笑,“怎么,遇上心动的男子,连命都肯不要了?那小子人长得是很不错,就是呆了些,不过也挺对孤胃口。”
云姒儿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知晓,不过,”她有些出神,回忆着这几日的光景。
那歌楼碧瓦,月下初见。
那泰安山顶,提剑而出。
那夜雨中,那原野上,那一道温养的先天气几乎不曾断过。
那遭遇危机时下意识的庇护,那讲长生道理时娓娓道来。
那双干净如一潭秋水,却照应漫天星辰的眸子。
云姒儿年芳二八,未曾见过良人。
她抬头望向镜子,“我觉着,”她似乎在说服自己,也似乎在说服镜子中的少女,“师兄这么好的人,怎么,都不该为我死在这里!”
镜中少女一愣,忽然毫无风度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心气一波高过一波,最后几声甚至在镜子面上溅起点点波纹。
“有趣!当真有趣!汝母女二人果真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收住笑声,缓缓站起,方才那股慵懒一扫而空,一股剑气四散而出,宛如乳虎啸谷,初露峥嵘!
“那么,既然汝心甘情愿,”她缓缓将一张娇颜抵靠在镜面之上,“昔日,汝有声色舞动泰安,”
“今日,孤便教你,剑惊鬼神!”
云姒儿似乎有些失神,她缓缓靠向镜子,与那镜中少女额头相抵,琼鼻相触,朱唇轻开,一人在镜中,一人在镜外,皆是娓娓道来,一字一顿:
“吾,周家周姒,有一剑相诉;此剑,可平山,蹈海,断江,斩国!”
言语间,四周骤然破碎,显出此方真实景象。
那根本不是什么镜子。
那是一柄剑的剑脊。
剑身宽平,其上一面刻山河日月,一面刻草木牲畜。剑柄无穗但有字:四海同心,天禄所钟。
周家有剑,其势若君威,如海如狱!
甲板之上,云姒儿猛然睁开眼睛,一股浩然剑气从骨脉中水泄而出,如惊涛骇浪在体内筋脉之中肆意游走,所过之处体内血咒被摧枯拉朽一股脑碎了个干净,那股剑气宛如巡视疆土的人间帝王,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剑气直传而上,尽数涌入那柄剑身细薄,玲珑剔透的燕凉,只见那细剑微微颤抖,好似哀鸣,宛如一池春水硬是要塞进去一条江河!其上那股淡淡的“红尘意味”被一股浩大的帝王威严洗刷的一干二净,显然是剑意不容,这柄品相都能算是上佳的细剑已经是濒临破碎,怕是只剩下几剑的气数!
不过,这几剑,足矣!
云姒儿扬眉而起,抬手一剑,浩浩荡荡,剑气如瀑,若飞流直下三千尺,扑向那道虚影!
未曾等到虚影作出反应,寒光先至,剑气后来!
一只断掌抛飞而出,那方才承受了玄烨余景轮番打击的手掌终是不敌,更是被那紧随其后的剑气瀑布冲刷成齑粉。
旋即一席白衣莲步数点,几步便闪到虚影身边,再一剑,当头劈下!
“天子剑气!我明明已经把那柄剑毁了!为何......!”那虚影在剑气瀑布中节节败退,癫狂咆哮,可是话未说完,便是迎来了云姒儿那当头的惊天一剑!
那虚影骤然虚化,整个身形散作一团血污,气息陡然消失,似乎要同化于这四周的血煞,逃之夭夭,再难觅踪迹。
“贱人!等我这缕分神回了本体,我定要亲自出手,将你炼化成一座人偶,日夜把玩,在看你还有没有这股狗屁剑仙的架子!周元!你好算计!我就说那柄青光天子剑空有形而灵韵不足,原来那最关键的‘灵’被你借着这贱人的先天剑骨给藏了起来!给我等着!我......”
那虚影心中思绪方流转开来,就听见耳旁炸起一句:“四海之内,莫非王土!”
碰!
宛若春雷乍响,更如同惊蛰之下阴物豪无遁形!
一时间,四周传出一阵阵令人耳麻的噼啪作响。
“账,”云姒儿冷冽一眼,宛如审视治下不服宣调的乱臣贼子,顺手搅散那一缕试图逃离的阴神,“待到孤回了泰安,再跟尔等一剑一剑算清楚!”
她杏目圆睁,望向四周,怒喝:“魑魅魍魉!王座之下,何敢放肆!”
噔!一股剑仙意气四散,顿时一船血煞污秽烟消云散,再无一丝苟存。
她这才松下一口气,还剑收势。
其实她如今的剑气都是从那柄天子剑里搬出来的老本,用一次少一次,只出不进,坐吃山空。况且她和这丫头的剑意不太匹配,若是提早出手多了,这块好好的先天剑仙胚子,可真的要毁了。
说起来,周元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哪怕是先天剑骨,都难得承载那周家几代人养出来的天子剑气,所以她只能一直蛰伏在骨脉之中,虽对外部有一定感应,却如同梦境之中混混沌沌,想干涉却有心无力。
若是就按着原本的走向,可能直到云姒儿身死,那一股天子剑气才可能挣脱束缚,不过到那时,这剑灵也就是无根浮萍,若没有其他路子迟早要自散灵气消弭天地之间。
不过谁能想到,命理之中的那副字画,那股浩然中正的生机,如同天降甘霖,给了她此刻能出手相助的底子。
机缘巧合。
当真是机缘巧合?
好事,好事就成了。
少女,亦或者说,她才是那“先天剑仙周姒”,叹了口气。
那云姒儿毕竟是少女心性,况且身在居中,有些事,却是没她这个“山外人”看得清晰。
诶,身不由己,有些事不由得她多多忧心。
要是真有剑仙境界,哪有这么多倒灶事情?讲不清的道理,看不清的局势,一剑破之,那能不痛快?
周姒又想起了那天华关外,那个男子就算是强弩之末,依旧能面对那些山上仙家大喝“天心即我心”的气魄。
难啊!
周姒这才回过神来,眼下还要好好收尾。
方才她对云姒儿所说的那些,可不算是虚言,只不过是半真半假。她和云姒儿的关系绝非一两句言语能明了的,但可归结为一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眉头微颦,看向手中哀鸣阵阵的燕凉,“行了,孤明了汝与这股剑气神意大相径庭,不过这股剑仙境界是通的,莫要得寸进尺!”
话音一落,那剑鸣果然好似心虚一般停下。
瞧见这一幕,周姒有些哭笑不得。
那个男人她“见过”,可以说天下风流十斗独占八斗都不为过,怎么造出个这般性子的剑?
忽然,她眼前一阵模糊,眩晕之下她扶住额角,侧身倚靠着一旁的墙壁,“该死!这水洼太浅了,”她露出一丝不甘,“云姒儿!有些事孤待到机缘成熟再与汝告知,汝尽快开骨通脉......”
话音未落,那冷冽的嗓音便柔和下来,“......?”云姒儿抬头,茫然四望,方才那一段时光恍若梦中,她虽能感知却无从干预,此时更是一头雾水,不知缘起何处,更不知如何收尾。忽然她喉头一甜,才发觉全身骨头酸麻难耐,丹田之中更是干涸,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底子已经漏了个干净。
“咳咳咳!”忽然,一旁晕死过去的余景吐出一口淤血,他也是点背,他同玄烨在万全状况下莫说是伪金刚,初入金刚的对手也不是不能斩下,玄烨的“众妙之门”,他的“逍遥一剑”,都是直逼指玄的门路,可惜这几日连番伤势叠加,未能施展便被人打得气血逆行晕死过去,于他来讲实在是憋屈。
他猛然坐起身,连忙又掏出“逢春”字画,青光流转脸上多了几分红润,这才缓过气来,四下一望,此时才发觉好像......大局已定?
江上。
坊间有一苇渡江的传闻。
说是江湖高手,能以一根芦苇横渡大江,讲究的是一口气机绵延三千里,提气不落。
话是这么说,能一口气机不落绵延三千里,怎么着已经是指玄大家的手笔?谁还闲的没事给江湖上那帮大老粗表演一下横渡?
多是漫谈。
不过此刻江上,有一负笈书生。
凌波微步,看似玄妙。
实际上脚底有所玄机。
有一杆芦苇。
书生一边向前疾驶一边嘟囔。
他怀里还抱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鼻息悠长,嘴角还留着一丝晶莹。
“你说说你,不能把真身显露载着主人也就罢了,还要劳烦主人抱着,真不知道这趟出来谁是祖宗谁是侍女。”书生似乎有所不满,脚下摇摇晃晃,就是跌不下去。
“我也是服了天工院那帮大爷,不知道脑子是个好东西吗?让你造个舟渡,给我时还美其名曰‘浮舟飞度’,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仙家宝贝,原来就是他娘的一根芦苇!”书生似乎有些气不过,又狠狠踩了那芦苇几脚。
丝毫不曾下坠一分。
“呼,虽然好就好在不耗费天地灵气,不过是真的累,站得累!”
他连番抱怨似乎把怀里那个小姑娘吵醒了,小姑娘环着书生的脖子,下巴磕在书生肩膀上,悠然抬头,睡眼惺忪,在书生衣服上擦了擦口水,“公哈~~~~子,”她张嘴打了个大哈欠,“我们回山上了吗?”
书生头上青筋一跳,“回回回!回个鬼!不把那份气运找到,咱们一个都回不去!你再也吃不着你阿松姐姐做的饼干了!”
“啊!不要!公子我们快些找到回去嘛!”小姑娘一听清醒过来,双眼顿时又红了,大有你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行了行了,”书生也是头疼,怎么自己摊上了这么个祖宗?“快点,别耽搁了正事,回去让阿松姐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哦”了一声,闭上眼,默默感应一下,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斜指向下,“那个方向有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公子你要的。”
书生发现自己今晚第三次要下水,顿时脸色有些铁青。
小姑娘已经又是晕晕乎乎,好像那一感应就让她昏昏沉沉睡过去。
书生却是直到,毕竟小家伙还没成年,能提前用上,已经是她天赋异禀了。
虽然这次名目上是要找寻那一份祖师推算出的“遁去的一”,不过他是被交代过。
若事不可为,两个人平安回来便是无错。
不论哪个,宗门都损失不起。
若不是此地蹊跷,真轮不到他这个还算小辈的人出来抢这份连祖师都要小心琢磨的“变数”。
他叹了口气,查觉小姑娘气息又平稳下来,把她往身上紧了紧。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像一只雏鸟窝在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