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楼下,枯骨冢中。
一个汉子白衣染血,破烂不堪,脸上还有几片未曾褪去的青色羽毛,腹部还有几道血肉模糊的口子,身上的气机紊乱到了极点,几乎是灯枯油尽的局面,一缕青烟自天灵直上,看起来煞是好看其实那是肉身残破神魂枯竭以至于纳不住自身一股精气神,是一个修道之人的“登天梯”在缓缓溃散,若不及时处理恐怕那长生梯都可能硬生生断裂开来。
可那汉子依旧是无动于衷,他面前摆了三个碗大的酒杯,上面还沾着丝丝未曾洗干净的血肉。
好似三个头盖骨。
摆在面前的一座合葬墓上。
“你们说最喜欢人间那一口荔枝酿,我可是好不容易瞒下师尊给你们偷偷匀出来一坛子,这不,给你拿杯子装来了,三杯酒,你们慢点喝,等我喝完我的,再杀他几个,就下来陪你们娘俩。”
汉子一口一口,那头骨里的酒好像挺是辛辣,辣的他面红耳赤,涕泗纵横。
侧靠在墓碑上,掏出一串在一起的三个铃铛,摇了一下。
叮铃铃,叮铃铃。
枯冢里萧瑟风起,万重楼下残霞依旧。
“杀杀杀,杀了有什么用?那一躺整整三十多个天象五个地仙,我已经杀了有二十多人了。”汉子双眼迷离,似乎自言自语,似乎又在和这座墓碑轻声细语解释什么。他一口把碗中酒水混杂着血水喝下去,轻轻把碗搁在另外两个碗之间。
枯冢里忽然回荡阵阵呜咽。
大概是风声吧。
万重楼下枯骨稀。
多是尸骨无存的衣冠冢。
上元江上,画楼船中。
已是一片血雨腥风。
乘客皆是无端暴毙,不少身怀粗浅功夫,借着体内一口气机比旁人多撑上一会儿的游侠江湖客都被随后神出鬼没的黑影抹了脖子,所有尸体都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若是有能望气的能人异士便能瞧出,那一具具尸身上怨气凝而不散,乃是枉死之人,魂魄残缺不入轮回,被一股血红煞气给拘在此处,显然是下咒之人要以此为凭借施展什么恶毒法子。
玄烨皱了皱眉头,这船上的血煞混合着枉死的怨气,寻常青壮汉子呆久了也要阳气衰弱阴邪入体,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自此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他和余景身上有着气机流转一时三刻没什么大碍,但云姒儿此刻气海未固,正是容易引动外魔的地步,这也正是江湖上一打天资过得去的习武之人莫名其妙暴毙的头因。财侣法地,少了高人指点庇护,寻常武夫侥幸摸索出一套自以为契合的行气路子,看似进展神速,实则是引动邪魔入体,最后一身精气被外魔席卷而走,沦落他人嫁衣,也是常有的。
念已至此,他回头,刚好瞧见云姒儿跟着他下了楼梯,不由分说捉住那柔弱无骨的皓腕,一股先天气就顺着正经探了进去。
云姒儿也是吓了一跳,刚一下去玄烨就握着她的手腕,她感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而上,在自己体内流转了一个周天,方才从自己一下楼便如附骨之疽的阴冷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也是明白了玄烨的用意,眼神中多了一分温暖。
玄烨握着她的手,也没多想,沿着墙壁缓缓前行。
终于,下到了甲板上,一转身,一幅人间惨象堆砌在三人面前。
甲板上,所有的尸体被堆成一座尸山,喉咙破出一个血洞,渗入整个尸山,在甲板上弯弯延延描绘出一个虚像。
好似一个仰天长笑的大妖。
那尸山上站着两道黑衣,周身跪护着诸多黑影。
那黑影一道道走上前,融入二人的身后。
每融入一道,尸山上的一具尸体便化作血水,渗进黑衣脚下那座血色阵法中。
鬼哭阵阵,阴风嘶号。
那三人方一出现,就引得那两道黑衣瞩目,两道凌然的目光瞬间压迫三人面色一变!
这股血腥气铺天盖地,已经有了几分那日泰安山顶的天妖三尸神的气势!
铮!在这股邪气的压迫下,玄烨手上那柄玄色长剑不受控制的发出声声剑鸣,剑脊上隐隐有金光流转,道道裂痕如蛛网密布,似乎有什么东西见着了天敌,迫不及待要破封而出厮杀一通。
当日在那山顶上玄烨其实就感觉出来,这股血光与自己间多半是有什么因果交缠,不然他手上这柄剑也不会有如此反应。不过多半是那周幽已经返璞归真,硬生生是知道大阵发动都没能让他查觉出来,不过此刻见着这些拾人牙慧的半吊子,这柄剑倒是起了好战之心。
但是眼前这二人,着实不是什么软柿子啊。
那二人见着玄烨一行,不说半句废话,直接一刀戳进各自的喉咙,一人倒在尸堆之顶,一人倒在半腰上。
恰似给这尸堆添上了一个头颅,一个心窍。
船上顿时阴风怒号,一道道血光从船体中渗出,流入那尸堆之中,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开始弥散在四周,那是枉死之人凝聚的血煞,最是污秽。
三人并未傻站着等死,余景给玄烨递了个眼神,玄烨顿时了然,气机下沉,脊柱大龙蜿蜒蛰伏,显然在积蓄什么。余景从怀中掏出那张“无尘”字画,默念一句:
拂尘出灵台,妙义是花开!
一道白莲虚影隐隐浮现在他与云姒儿周身,其内污浊煞气烟消云散,方才那个眼神的意思,正是告诉玄烨他主攻自己留守,这也是考量玄烨的剑势先天克制这些阴邪污秽之物。
玄烨双眼金光炸开,玄色长剑斜指身前,骤然!蜿蜒盘曲的一条大龙顿时激射而出,更是吐气开声,大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只见那玄色长剑寸寸龟裂,一道湛然金光直刺而出,生出一种“纵使千般险阻我自一剑递出”的浩然大势!连船上的鬼哭狼嚎呼啸血煞都被一瞬间压下一头!
那金光转瞬而至,直刺那尸堆!
噗!
奇怪的是,玄烨这一剑宛如泥牛入海,除了在表面翻起一道血肉横飞的惨烈场景,那两股阴邪至极的气息半点未曾削弱,更是有了合二为一的迹象?
只见那尸堆之中的尸体忽然皆如同蜡遇烛火,个个都化作一滩污泥,汇聚成一片恶心至极的血海浪涛,直直拍打向剑势已竭的玄烨和被一朵无尘净莲包裹的余景二人!
情急之下,玄烨竖剑,双脚生根,一股先天气息自丹田而下,贯入涌泉要穴,一式力劈华山堪堪分开汹涌而来的血海波涛,只是面色苍白,显然已是一口旧气用尽,新气未生的尴尬局面!
那波涛涌至白莲虚影前,却仿佛路遇天堑,丝毫不能侵入半分,只是那张“无尘”字画的流转神韵少了一分,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那波涛声中,一道虚影缓缓从血泊中央站起,嘶哑的声线竟然缓缓变得柔媚,“我的好妹妹,离家这么久,都不怕你兄长我伤心吗?”
云姒儿躲在白莲虚影中顿时面色煞白,周幽!
这血妖残影,竟然是把周幽一缕分神从泰安招了过来!
那虚影模糊不清,未曾凝聚出面容,只是那似笑非笑的声线中透露出的暴虐癫狂无疑是周幽本人!
“你们这几只老鼠,逃起来倒是很欢快啊!”那虚影中传出一阵刺耳的嗤笑,随即抬手就是一道血涛!只见莲花之中的余景身形缓缓淡化,一脸铁青的他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潜行到了那虚影的身后!可惜一剑未出,就被血浪淋了个通透。顿时他身上一股白烟冒出,更是面有痛色!这血泊竟是能蚀人血肉,更能污秽兵器!连他手上那柄来历不小的“逍遥”身上的珠光都黯淡几分。
余景偷袭不成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脚尖连点,快步退后,手上剑光叠出,一层一层削弱着那道穷追不舍的血光,连连七八剑方才消解干净,面色已然极为难看!
在那山顶上,他们算是捡了个大便宜!那时周幽一身修为被紧紧锁在天妖大阵上,为了凝聚那座大阵他甚至把自己麾下所有能调用的高手都投进血池中当作了阵角,先是三尸神和游龙拼了个两败俱伤,再是阵法被破修为也去了十之八九,再加上一口龙珠打破了金刚躯壳,可以说是虚弱至极,所以才被这三个还未登堂入室的小辈捡了便宜。此刻他虽然肉身还未补全,魂魄已经养的七七八八,用这两个血尸屠杀全船献祭而来的生人血魄引动那一丝玄之又玄的天妖气息,牵引之下就有了他这番分神追杀,这次终于有了几分天象境界的一念天地变!
对三人来说,也是多了一次飞来横祸。
玄烨方吐故纳新,一股气机又流转而出,起手摆了个剑架,又是一道金光炸裂开来,飞奔而前。那虚影轻描淡写翻手几道血浪飞去,玄烨不闪不避,噔噔噔噔!一连四剑“挫锐解分”,四步连踏已是到了虚影面门之前,紧接着一式“和光同尘”,一团浓郁至极的金光当头斩下,甚至一时分开了两侧的血浪!
那虚影不慌不忙,“夺天之灵,夺地之精,”抬起一团模糊不清的手臂形状的影子,“塑我无上天妖身!”
轰!霎时间,血海倒流,疯狂涌入那一只抬起的手臂,只见虚影渐渐凝聚,从指尖开始,宛如有人拿画笔,以血海为颜料,涂抹出不应该存于人间的一副躯体!
可是那虚影堪堪凝聚出掌纹,便没了继续凝聚的势头,虚影似乎有所预料,毫不在意地用这只凝聚了一半的手掌对上了玄烨当头斩下的一道湛然金光!
当!宛若锤撞古钟,肉眼可见的白色声浪把四周甲板震出一道道裂痕,更是在这时,虚影体内爆发出一道同样璀璨的金色毫光!方才那一记“先天地生剑”怎可能是毫无作用?分明是玄烨一式暗手,悄然留在了虚影体内,就等着此时内外夹击!虚影却毫不在意,“米粒之珠,岂敢同日月争辉?”就算那方才凝聚的手掌更是宛如瓷器一般寸寸碎裂,只剩下小半个拇指残留,他语气中也未曾露出可惜,“杀你们,剩下一指就够了!”
此时玄烨已经面如金纸,一口心头血被硬生生震出体外,他自从那一夜的苦战就负伤不断,此刻根本不在巅峰,强行催动那一股气机藏而不发已经伤了內腑,更何况那相撞的反冲直接震散了他全身气血,此刻已经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残余手掌伸出拇指,对着他一指按下!
碰!他顿时感觉如套上千斤枷锁,宛如被一只大锤直接砸在胸膛上!他似乎都能看见自己的躯壳在被一点点碾成肉泥,然后被那只残破的手掌吸进去,抹去神智,化作一团纯粹大补的血肉精华......
余景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玄烨身陷死局,他稍稍理顺了自己乱窜的气息,猛然一剑直指那手掌,脚下步步连环缩地成寸,一股鲲鹏扶摇上九天的迅疾跃然剑势之中,更是大喝一声,妄图令虚影分心好救下玄烨:“妖孽!吃我一剑!”
鲲鹏一剑,万里皆一念!
那虚影不得已,只能收回残掌,拇指按向余景这一剑!轰然之间,剑光尽碎,余景更是口吐鲜血,倒飞而出,显然是受伤不轻!
生死局面!
那虚影似乎有些败兴,“就这?你们这些臭虫就这点能耐?”虚影的语气中充满不屑,“周幽!”忽然,云姒儿走出莲花庇护,“我跟你走!”她拔出燕凉,横搁在自己脖颈上,“只求你放了他们!”她满眼决然,事实上,她很清楚,自己若是落回周幽的手中,肯定是生不如死的局面!她打定心思,等到这二人脱离危险她立刻自刎,若不然到了泰安恐怕求死都难!
那虚影顿了顿,“哦?我的好妹妹能耐了,敢和兄长讲条件了。”他沉吟几分,忽然笑道,“不如这样,我杀一人,放一人,你来挑,这样才多些乐趣,何如?”
云姒儿顿时满脸苍白,刚要开口,顿时感觉体内一股阴邪气息制住自己的全身,只剩下脸上还能动弹一二,“我只给你一次机会,选人,瞎说话那么我就两人一块儿解决。”那虚影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言语中满是讥讽,“你说说看,你要杀谁?”
云姒儿此刻心中满是绝望,更多的是愧疚,若不是为了搭救自己,这二人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她紧咬双唇,一丝鲜血流下。
“既然你不说,”那虚影悠哉游哉,“那我就随便挑一个好了。”他随手一招,拎过来已然晕厥的玄烨,“不如先从你的小情人杀起?啧啧啧,他连你的滋味都没尝过,就要因你丧命,你说说看,亏不亏?你算不算是红颜祸水?”
云姒儿一言不发,只是嘴角流淌的鲜血忽然加快了一些。
“呵,没意思,回去我再好好炮制你。”虚影似乎没了玩闹的心思,直接就要按下拇指,把玄烨化作自身养料,说不定还能有所裨益。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掌断了。
被剑削断了。
云姒儿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全身被血咒压制,难以动弹分毫,难道只能认命?任由周幽将玄烨打杀?
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恨不得一剑刺死周幽这个恶人!
可惜,体内那方才积蓄一洼水坑的气机,连那禁制都冲不破。
她心中只有愧疚,悔恨,绝望。
那拇指离玄烨额头越来越近。
她双目中血丝越来越浓郁。
她看着那个少年面容一点点扭曲,体表渗出点点血珠,如一件将碎的瓷器,马上就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地步。
她心湖中已然怒浪滔天,可小腹三寸中那潭小水洼只能荡起阵阵涟漪,气机流转被那血咒死死限制住。
天生剑仙?
毕竟还不是剑仙嘛。
顶多是个胚子。
忽然,她好像脱离了眼前的场景。
她看见了她小时候住着的北朝殿。
看见了她无比眼熟的那面梳妆镜。
她看见了镜子里有个女孩子,与她模样有七八分像。
开口却是老气横秋的语调,眼中透着平静。
“汝,想出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