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方才入夜,各处已经不见了人,从地里刨食的农户终归是逃不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条古训,各家各户点上烛火油灯,待嫁的闺女修修女红,糙汉子和骂着死鬼的婆娘热着炕头,拖着鼻涕的丫头小子在墙上玩着剪影,做着鬼脸摆着兔鹰,都有着自己的活计。
那张破嘴一走,老学究的活计似乎只剩下喝酒了。
和往日一样,一杯满酒丝毫不动,一杯残酒喝的见底。
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混杂着荔枝的酒香。
一杯,一杯,一杯,一杯。
酒不醉人。
怪哉。
老学究只是嘟囔着一句话。
“真像。眼睛像。鼻子像。嘴也像。”
说着说着,屋子里的声音就多了几声呜咽。
四周的竹林摇摇晃晃,可明明长夜无风。
“徒儿,”老学究忽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你看那竹竿,密密麻麻一片,像笼子不?”
分明是醉了。
小镇麻雀虽小,可五脏俱全。
酒楼茶肆,杂货小摊,甚至那家江边的红楼不比泰安的同行们少些许气派。余景拉着玄烨走在街上,方才在客房里沐浴更衣后两人都换上了书生里寻常的蓝衣白衬,好似两个借口出来游学实际游山玩水的士族公子,加上双方都有一幅不错的皮囊,一路上没少惹得路过的姑娘红脸,妇人调笑,玄烨只是付之一笑,余景却是口花花不断,嬉皮笑脸风趣自如,惹得那些女子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两腮嫣红,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有的更觉着和眼前的俊俏公子来一场露水情缘也不是件坏事。
不过说是闲逛,玄烨是听闻这里有不少稀罕药材,想买一些给云姒儿调理身子。余景则是早就听闻此处船家少女温润体贴,想去寻处花酒尝尝鲜。两人就这么结伴逛着,路过一处热闹非凡的集市,不少小贩叫卖着各地的稀罕物件,有自个转动的小机关,有闪闪发光的石条,东郡采来的花草,西海淘来的沙金,五湖四海的叫卖汇聚一堂,好生热闹。
玄烨瞧见了一处挂着古体字“药”招牌的小店,便拉着余景进去瞅瞅。余景虽然有心跑去和对街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小娘讨近乎,却也不想拂了小师叔的面子,只好跟着也走了进去。
正对门帘是一处侧放的木柜,露出后面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椅,椅子上躺着个吞云吐雾抽着烟枪的中年汉子,闭目似在沉思。一旁墙壁是两处巨大的药柜,每一处格子都写好了名称价位,玄烨招呼了一声,“店家,这里可有落鱼草,萆荔,当归......”玄烨一连报了十多个药名,那汉子没搭腔,闭着眼随手拿烟杆指了七八个方向,也没管对方看没看清,翻个身似乎不想理睬。玄烨也不恼,自顾自顺着几个方向找齐了药材,又拿过身旁一杆天平,按着价格放了二两纹银在柜台上,道了一声‘叨扰’便拉着余景出了门。
直到二人消失在门帘处,中年汉子方转过身,看了两眼,眉头一挑。
就是这一挑眉头,屋内墙上不少格子开始不停颤抖,汉子咳嗽一声,烟杆往木台上一磕,顿时,整个店铺里又归复宁静。
他啪嗒吐了口烟圈,“人在屋檐下,都给老子安分点!”
店铺里立在两旁的柜子悄然震了一下。
好似唯唯诺诺地点头。
小街巷的糖葫芦总归是要甜上几分,还有金黄色的糖人和干成褐色的陈皮,余景还塞着一串新鲜炸出来的豆腐,满嘴流油,蓝衣白袖也沾上了不少油渣子,玄烨身上则是多了个蓝布包袱,装着方才买下的一些小物件以及药材。
余景草草把最后一串豆腐塞进嘴巴,忽然见着眼前已是到了江畔,不远处几挺小小的画舫灯火招摇,隐隐有琵琶声动,几个俏丽的船家女站在船头挥舞着白藕似的小臂招徕岸上的游人,脚腕手腕上缠着清脆的铃铛,叮铃铃地在江面上传出老远,顿时眼前一亮,“小师叔,”他笑嘻嘻地揽过玄烨,脸上露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微笑,“陪师侄去那船上喝两杯中不?”
玄烨虽是觉着他笑容有些瘆人,却也不好拒绝,只能被余景半拉半就的拉到了岸边一处停靠的边口,正好瞧着不远处一艘格外精致的小画舫驶过,朱篷羽衬弦乐声声,船首站着个俏丽的豆蔻少女撑着船桨,面容姣好双腿修长,那腰肢的一握风光加上已是小有分量胸口,当真是靓丽逼人,看得余景是喜上眉梢,急忙朝着少女挥手示意,生怕被其他不长眼的登徒子抢了先去。那少女似乎看见了他的招手,转身向着船舱问了一句,便撑着桨将小船划了过来,一开口便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不知两位公子有何事招呼?”
余景一听只当是姑娘矜持不愿点破,只是笑问,“姑娘,方才小生听见古筝声声入耳,这长夜漫漫想必姑娘在这画舫上凄清可怜,不如邀小生二人与姑娘对坐,听姑娘弹奏一曲,如此良辰美景配上佳人纯酿岂不美哉?”
少女却有些惊异,面色说不出的尴尬还带着几分羞恼,刚想开口驳斥却听得船舱内传来一阵温婉地言语,“既是相逢,便是有缘,鹂儿,把两位公子请上来罢。”
少女听罢顿时收敛了神色,微笑着回应,“咱家小姐有请,两位请移步。”待到二人上了船,少女一竿子便撑着小船滑远。
分出两行荡漾的波澜。
两人上了船,瞧见舱内铺着暖裘点着松香,一个温婉女子雍容伏在案前,案上摆着一架古筝,左雕一朱鸟右刻一青鸾,女子低眉信手嘈嘈切切,如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鹂儿,替二位公子备座。不知二位吃茶否?”温婉女子双掌轻浮琴弦,余音回绕,韵味十足,嘴上吩咐着少女安顿二人坐下。少女撇撇嘴,拿过两个坐垫,一副小案,又摆上两个青泥瓷盏,待到二人坐下,半跪在案边,素手添上两杯香茶,悄然退到舱外。
玄烨看着眼前的茶水,只是端起小抿了一口,只感觉一股清气从舌尖绽开,越过玉枕直冲天灵,连眼前光景都明亮了几分。余景倒是识货,“南边广慈镇的青瓷,龙雀沟的清茗,这可不是寻常物件,”他此刻才发觉好像事情有些不对,眼前这两样物什随便拿出去都够此地人家半年吃喝不愁,眼前的这一双女子多半不是船上讨营生的船家女,此时面色多了些许尴尬,抱拳作歉,“小生二人唐突,打搅了夫人赏景,实在是愧疚。”
那温婉女子袖口掩面,眉眼如丝,笑着回答,“不打紧,我与我那侄女闲着无聊出来江心赏月,有公子聊天作陪倒也是极好的。不知公子二人来此地是有何贵干?”
玄烨放下茶盏,“途径于此,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似乎有些膈应,把腰上那把‘苍生’摘下放在左手边,“我方才听见夫人您弹奏的曲子好生耳熟,总感觉听过,不知是什么来头?”
女子又抹挑几下,宛如银瓶乍破,却又收放自如,“不是什么名曲,只是信手瞎弹,搏二位公子一笑,莫要见怪。”
她话头一转,与二人聊起了那江南见闻,一路上的风情景色,说起了水乡鱼米的滋味,南方男子的诗情,路遇贼人恰逢侠客相救,谷雨纷纷奈何无伞手中,更是询问二人何处来何处去,宛如一个嘴碎好奇的闺秀女子。余景更是时不时两句妙语,逗得女子掩面娇笑,宾主其乐融融,转眼明月当头,竟然已经是夜半,那个娇俏少女更是把船靠在一处码头,放好船桨来到温婉女子怀中,双眼微咪,小脑瓜宛如小鸡啄米点个不停。
余景看了看夜色,“时候不早了,”他起身,“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多有叨扰涵请担待。”二人起身告辞,那女子只是抚摸着少女的发髻,眼角含笑,示意自己不便起身,二位自便。
等到二人下了船,女子那一脸笑容瞬间消失,一双丹凤眼眉梢吊起,眼角含煞。卧在她怀中的少女倒是还迷迷糊糊地说,“师傅,那两个登徒子好生过分!竟然以为我们是做那种营生的人家,你怎么不让我把那二人吞了?”女子面容严肃,叹了口气,安抚着说:“机缘未到,不可轻举妄动,莫要让一时之快坏了大计!况且,”她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北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矮半头,那两个小子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一只指头能碾死的货色,不过他们身上缠绕的气机有些棘手,我一时也看不明晰,大道眼前,少生些枝节为妙。”
“师傅你总说这里有机缘,我们都划了一个多月了,这一块水浅的连个走蛟都没见着!我都快饿疯了!哪来什么机缘。”少女似乎睡糊涂了,横在女子怀抱中,嘴里嘟囔着。女子冷笑一声,“你这丫头,是感受不到多少双眼睛盯在这儿,无知是福啊,你师傅可是备受煎熬,神淼宫那些老婆子,北境那个卖药的,多少老不死的眼巴巴等着这份机缘,这次怕是明争没有,暗夺少不了!”
少女没什么动静,似乎睡瓷实了,双眼微睁,却赫然有一对金黄竖瞳!
温婉女子叹了口气,若是在外面,她也会少些顾忌,可惜。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那山是寒山。
山上坐了个垫着蒲团的老道。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水里,没有走蛟。
只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