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二人走在街上,明月星稀,已是三更半夜。两人一改船上的谈笑风生,只是闭嘴匆匆赶路,余景更是一手抚剑一手虚按,外松内紧地直走出有数个街角,那一口在船上始终不敢换的气方才吐出来,流转不息的气机也稍稍减缓。
余景这才冷汗冒头,浓浓的后怕一股脑涌上心田,“他奶奶的,小爷我终日打雁,差点在这儿被鸟雀啄瞎了眼!”他啐了一口,“小师叔,我也就看出那娘俩不是做那陪酒营生的人家,顶多奇怪这深更半夜也不怕遭贼人欺侮,多半有压胜的法子,你怎么知道那两人大有问题?”
玄烨也是面容肃穆,“那曲子有问题,可惑人心魄,我推剑方出鞘一寸那女子便停了,想必是知晓我们已经发觉。再者那女子二人身上有一股水汽弥漫,可能并非是常人。”他顿了顿,“明日还是安分一些,等到后日速速离去,此地恐怕大有蹊跷,不过与你我二人无关。”
“诶,就依小师叔你的,”没一会儿余景又恢复了那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双手抱脑没个正形,嘴里还叼着半块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陈皮,“可怜我余景纵横江湖好些时日,连一次花酒都没喝上,诶,苦啊。”
“余兄,我一直都想问,花酒是个什么酒?我怎么没听说过?”
“嘿嘿嘿,好东西,具体的......你不如回去问问你家云姑娘?她应该门道清!”余景一脸天机玄妙的神色,笑容有些谲诡。
玄烨摇了摇头,总感觉若是问了,他下场不会很好。
虽然师尊没教过,但是这一次他决定相信自己冥冥中更为贴近“天上风光”的直觉。
小厮继续守在那处密道里。头歪着。脸藏在阴影里。
手上擦拭着一把匕首。
他藏了几十年了。
没人看清过他清晰的面容。
至少没有活的人。
他整个人蜷缩在门背后。
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
记得十几年前他接了个挺棘手的单子,要取一个一流门派门主的脑袋。这门主一声横练纵横江湖,无人知晓罩门所在,知晓有人悬赏他的头颅后依旧猖狂,甚至扬言金刚境界都打不破他的一身气功,更别说区区一个一流武夫的金铁之器。
所以,他在那个门派一处别院的粪池里硬生生呆了三天。
龟息入死,一动不动。
终于等到了那个门主一日大解,就在他头顶。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自从他跟了老爷,就再也没管过江湖上的风雨飘摇。
忽然他心头漏跳一拍,手中的匕首一下落在桌上,戳出一道痕迹。
人老了,不得不服老。
二人回了客房,余景打着哈欠说着自己回屋先休整,玄烨也就道了声夜安。他们两个的屋子夹着云姒儿的屋子,算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走过去自己的房间,发觉云姒儿的屋子还亮着一盏油灯。
他有些好奇云姑娘在做些什么,却也不好出声叨扰,便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长夜漫漫。
无心睡眠。
可能是那船上出剑一寸的心境还没平复下来吧。
他决定趁着这个时机,去把给姑娘准备的药煎了。
云姒儿白衣赤足,盘膝坐在顶楼的平台上。
她在回忆山顶上那一剑的风情。
那一剑当真是羚羊挂角信手拈来,她如今那出手时的气机流转,剑架已经忘得只剩一二,若想重现那一剑的风情万万不可能。
不过一样东西留下来了。
是那股“红尘万丈远,吾辈长歌且徐行”的剑意。
宛如飞流直下。
又宛如嫩芽新发。
可九曲回肠,又可百炼绕指。
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恩怨,江湖。
皆赋予一剑。
同这天地讲个通透。
她觉着自己之前还是见的少了,这大好河山,江湖激荡,多少故事,红尘万丈,她怎么能不去看一眼就死了?
跟那个家伙逃出来,当真不是件坏事。
她忽然觉着心头安静不下,燕凉‘嗖’出鞘,她起手,摆了个架子。
月度银墙兮皎皎,美人舞剑兮窈窕。
一笑一颦,一步一摇,都是剑气四溢的步子。
气机勃发,走走停停,行过破碎山河,穿过羊肠小道,好不容易跋涉完一个完整的周天,宛如小兽新生,呦呦鹿鸣。
那好不容易补上大半的银瓶,四年以来,终于是又积蓄了一小洼水。
玄烨也不知道此刻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他还要做贼似的屏住呼吸悄悄藏在一旁。他是来送药的,又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过他仍然不敢出声,打扰这一幕风景。
他觉得和他时不时能看见的“天上风光”都有的一比。
少女白衣赤足,燕凉月下生光。一头青丝飞流直下,一席剑舞惊诧世人。
哦对,这里没有世人。
只有一个看呆了的少年郎。
燕凉归鞘。
少女两腮嫣红,面若桃花,周身蒸腾起一圈云雾,毫无风度的坐在地上,转头朝着玄烨嫣然一笑,“好看不?”
少年先是呆呆地点了点头,又马上红着脸背过去,沉闷地说了一句,“好看。比以往的都好看。”
他只觉着,少女的肩头本就不应该背着什么江河社稷,宿命恩仇。身子沉了,舞姿自然不灵动。
少女就该去看看这大好河山,去走一走江湖风雨,把这万丈红尘好好把玩一通。
这才是精彩。
云姒儿扑哧一笑,想起了二人初次相见于高楼上情景。
不过三四天,恍如隔世。
啊切。
楼高风急,她小小打了个喷嚏,双手抱胸,有些发抖。
一件带着余温的长襟套在她肩上。
递过来的还有一包热乎的饭团和一罐汤药。
“刚才在伙房听见一个丫鬟说姑娘你在楼顶,我就觉着姑娘你肯定是来这练剑了。”玄烨挠着脑袋,笑了一声,“就给姒儿姑娘你熬了一份滋补汤,又捏了几个饭团。”
云姒儿接过,拍拍身边的地板,两个人就这么坐在一起,就着月光,啃着饭团。
饭团里加了盐和煮烂的腊肉,很香。
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将一大包饭团分而啖之。
云姒儿小口抿了一口药罐,感觉胸腹之中生出一股暖流,身子顿时“实在”了许多,脸色也更红润了几分。良久,她忽然开口。
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那四年的折磨,终日的承欢。
双亲逝去的彷徨绝望,家国飘摇的血泪断肠。
讲起了小时候对大哥的崇拜,直到如今的憎恨和麻木。
讲到了八岁街角小巷母亲给她买的糖葫芦,十岁父皇送的天下独一无二的簪子。
讲着讲着泪如泉涌,讲着讲着掩面偷笑。
好像把一切东西都讲出来,就可以把那些不愉快的从心里扔出去。
玄烨也不插嘴,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她哭的时候递过去自己的袖子,她笑的时候跟着嘿嘿傻笑。
等到云姒儿讲完了,问着他的经历。
他只说自己无父无母,是师傅在山里捡到的。
他开始讲这一路走来的江湖见闻,说着哪地的酒水最辛辣,哪处的糕点最是滋味。
哪里的螃蟹大如斗,哪里的肥鹅直冒油。
哪一处行侠仗义,哪一处险些丧命。
碰见了江湖浪子苦苦追求侠女仙子,看过了苦读书生与狐精妖媚的露水情缘。
平常话少的他,今天忽然就想多说一点。
云姒儿已经困了,模模糊糊地靠在玄烨肩上,这个在泰安呆了十六年的少女好像又回到了在藏经阁的时光。
听着一个坚实温暖的身影给她讲这精彩万分的山河。
她嘟囔着,“玄烨,我也想看江湖。你教我练剑吧,这样我也能行走江湖了。”
玄烨想了想,拦腰抱起云姒儿,打算送她回房。
“那是自然,”他看着云姒儿的面容,露齿一笑,“你是我小师妹嘛,不教你教谁?”
其实少女藏了半句话。
少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