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热闹的紧。那泰安的惊变似乎根本未曾影响到这个靠水吃水的临江小畔,船家女的轻柔吆喝,小商小贩的叫卖络绎不绝,还没摘下的红灯笼三三两两地挂在檐角,街上行过游子书生,侠客侠女。
路不同,道不合。
但相见于此。
三人此刻循着那栋最是华美的高楼,终是在江岸处找到了一家五六层高的望楼,其上红竹为骨,辅以岸边彩泥,更有明珠点缀,霓光四照,若能登楼而观江水,想必是那文人骚客最是欢喜的风光。
三人鱼贯而入,一个丫鬟打扮谈吐却自有一番风韵的姑娘迎上来,“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姑娘施施然欠身,“不知几位到此有何贵干?”
余景看了身旁两人一眼,答道,“劳烦姑娘你找一下你家管事李二,就说是朱老板的客人。”那姑娘见三人一幅叫花子打扮,却也没露出半点疑虑,只是道了个“稍等”便碎布往后厅去,不多时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走来,看到三人忙跑几步,抱拳,“敢问是余公子一行?”余景也回了个礼,“正是,请问可是李管事?”那男子点点头,“小的在这里恭候多时,敢请诸位移步楼上,咱家老板有请。”说罢恭敬地让了半步,引路而前。
朱老板发财,靠的东西很多。
有人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有人说他交际甚广,朋友满天下,还有人说他有贵人相助,洪福齐天。
都有。
不过朱老板自己知道,他无非两字最是重要。
眼下他知道,这几个打扮的像叫花子一般的少年少女,万万不可怠慢。
他从太师椅上坐起,起身,拱手道:“余公子,张师已经吩咐过我,一切需求鄙人定竭力满足,不敢有丝毫怠慢。”
往常一脸没个正行的余景此刻倒是有了几分江湖侠客的风流,淡然一笑,“朱老板客气。事情紧急我也就少些客套,我和朋友急着渡江,麻烦你安排一船,务必要掩人耳目,万不可让他人知晓。”
朱老板沉吟一二,“想必公子所虑无非是有人查验,”他心生一计,”这样,后日正好有我那游船要下江南一趟,船上都是我信得过的伙计,想必到了位置诸位自能混下船去,公子你看可行?“
余景示意二人,二人皆点头,他便答应下来。朱老板见三人没有异议,“李二,”一旁的中年人马上回了一声,“老爷吩咐。”“你下去安排,再领着几位客人去楼里的客房,支取些盘缠给几位。余公子,有什么需求直接同李二提。”
余景拱手回礼,几人便跟着管事下去休息。
朱老板一个人坐会椅子上,望着江面的风光。
似乎在找上面有没有芦苇。
他忽然笑起来,想着前些天那个白衣汉子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和他一边喝着酒一边交代着事情。
他眼神有些恍惚。
“张师,那个哭闹鬼终于能帮上您了。”
“张师,您交代的事,怎么着我也得给您办妥。”
那泰安的风波,那昭令,他怎么可能不知晓?
朱老板最识时务。
却也最知恩。
“莫怪瑶池消息稀,只缘尘世隔天机。”余景摇头晃脑,一只脚翘在桌上,仰靠着椅子,双手抱在胸前。对面云姒儿坐在榻上,玄烨靠在墙边,立了个桩子,不丁不八,正在调息。
余景一个鸽子翻身站立在地上,“姑娘你身上这血咒我倒是有些法子。”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兰宣,明明是揉作一团展开却不见分毫褶皱,云姒儿搭了话,“这?是北海的大乡泽的兰芝宣纸?揉之不皱,撕之不破,一张可换纹银百两,乃是上好的符箓底子。你手上这一叠怕是有二三十数吧?”
余景嘿嘿一笑,“姑娘好见识,”他轻手一弹,却不似一般宣纸的沉闷,而是一声悦耳的脆响,“我出门之前从老头那里随手顺了一叠,想必他是默许的。”随后他翻找一二,从里面抽出一张比其他符箓大几分的纸张,原来是一张叠起来的字帖!此刻余景脸上也少了几分玩世不恭,换上一副严肃面容,恭恭敬敬抖开字帖,其上有草书七个大字,初看不见有什么章法,可云姒儿细细咀嚼才发觉妙义横生,和自己经常临摹的那幅随笔帖的神韵有七八分相似,但却又有些许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余景此刻面容肃穆,双手一松,那字帖竟然缓缓上浮,宛如有人手捧典籍遗世独立,自有一分道理讲给这四方天地,余景恭敬一拜,“徒儿恭请师尊替这四方讲上一句!”
云姒儿顿时感觉一股气机锁住了自己,模糊之间她彷佛看到那字帖之后有一道人影站立,其貌不显但有一番风流气韵,更奇怪的是她感觉从那无从分辨五官的面容处,投射出一道复杂目光。
混杂着三分追忆,五分悔恨,两分愧疚。
那身影向她点了点头,背起双手,一字一句,宛如金科玉律;
遥远的村庄处,一老学究放下手上中书,背过双手,遥望北方天边,面色一正;
两人一齐开口:“瑶池尘世两相隔!”
客房之内忽起微风,云姒儿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它,只剩下这客房之内的弹丸之地,玄烨更是眉头见汗,他感受地更加清晰:此刻这室内已自成一方天地,往日他感应无比清晰的‘天上风光’此刻也是模模糊糊宛若雾里看花,那一道身影当真是大有玄妙!
直到那虚影念完,顿时烟消云散。
那张帖字寸寸成灰,变作一缕清风消逝而去。
余景这才松了一口气,“老爷子挺给面子的,已经帮姑娘你掩盖了天机,不过”他摸了摸鼻子,“蒙蔽天机只能干扰推衍演算,若是距离极近,这种根植血脉的法子仍然会生出感应,这两日还劳烦姑娘就呆在客房内,莫要走动,万万不可大意。”
云姒儿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两日她也正好将动荡的根基稳固下来。虽然那一字一笔,一笔一年的三十年生机把她的亏空填上大半,好比把一只满是窟窿眼的银瓶沾沾补补,但如今那银瓶里的水早就卸得一干二净,人去楼空。那山顶上递出去的一剑不过是气机牵引下的无根之水,再让她来上一剑此时是万万不可能。
余景此刻却是恢复了那副万事不上心头的浪荡气度,一把揽住已经气息流转一个周天正运气归拢的玄烨,“小师叔,”他不停的挤眉弄眼,“不如你陪师侄我去小镇上乐呵一二怎样?小爷我倒是知晓这镇上不少‘好去处’!”
玄烨挠挠头,“去倒是没问题,不过,”他转头看向云姒儿,“让姒儿姑娘你一个人守着是不是不太够意思?”
云姒儿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一边的余景此时已经是迫不及待,一脸猴急地说着,“行啦小师叔你家姑娘都同意了,走走走我们喝酒乐呵去,我请客我请客,走着,”不顾玄烨嘴里嘟囔的“什么我家你别乱说话”,他卡住玄烨的脖子,两个人吵闹着便出了门。
云姒儿看着两个少年出了门,忽然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几分。
她冷清了四年了。
对这份吵闹并不讨厌。
“李安,气机断了。”两个黑衣身影疾驰在一处小路上,忽然停滞,连姿势都一模一样,其中一个身影传出嘶哑沉闷的疑问。
“东水廖,”另一个身影回应,一样是沉闷而且嘶哑的声线,好似烈火枯柴的噼啪作响,“主人吩咐过,不惜一切都要找到那些人,你出手还是我出手?”
两人沉默一二,李安默默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深深刺入腹腔!他甚至还搅动几番,一股暗红的粘稠血液渗出,顺着双腿流下,在地上缓缓指引出一个方向。
“那是朱光的渡口,”东水廖接了话,“那个老匹夫手下有不少硬点子。”“无所谓,”李安抽出匕首,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复,“杀了便是。”二人又沉默下去,其中一人掏出一指骨,嘎吱捏碎,顿时周身黑影耸动,月光打在二人身上如同带着几倍大的影子,向着一个方向继续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