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二字,有得讲究。
大致是一句相濡以沫引出来的悲欢离合,又可说是渡口江畔多别离的引申,四海之地,从此相识只作不识,相见不如不见。
但是眼下说的江湖,便是真的江湖。
说大周有三山四水,三山便是泰安祖峰,北岱衡山,南岳天华,四水有上元,寒渭,灞上,涝沣。
这上元江,贯穿南北,终年水势平缓,江面平阔,乃是漕运的重中之重,其上大小渡口不计其数,有官家的漕运府,有商贾的私码头,有那画舫小船琵琶声动,有那朱楼高起沿江风光,船家女在江上挥着嫩藕似的小臂,招徕着岸上渡江的游子,找乐子的纨绔,和一些有点闲钱的绅贵,那朱楼里的女子涂抹着胭脂凭栏眺望,思量着谁呢?
说笑了。
都是江湖游子,身世浮萍。
相逢开口笑,人走茶便凉。
哪来什么思量?
这一家最是豪华的私渡口,是个走货的商贾老板开的。
老板姓朱,朱门酒肉臭的朱。
朱老板门口酒肉臭不臭没什么人知道,但是朱老板人很大方。
特别是对那些说书的先生。
只要是他在船上听着了,路上见着了,不论说的怎么样,都至少打赏一串还算是丰厚的投钱。
他也经常请说书的先生上他那条最是华美的“画楼”上给他讲那些江湖上的逸事,尤爱那些“山上事”,什么两袖青龙一苇渡江,天门睥睨三过不入,令得一些时日整个渡口上的酒肆都是那“仙人抚我须,结发授长生”的调子。
朱老板就好这口。
画楼之上,顶层的隔间,一个口若悬河衣裳有风尘的半老先生正讲到眼花耳热之际,一个坐在红木漆光的太师椅上的宽胖男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露出会心一笑,以为妙绝。
啪!只听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折扇轻摇,“若只见张师从河畔摘下一芦苇,对船盗匪放声哄笑,‘姓张的!你莫非是马尿灌了脑袋!现如今这一船金银便归我大河帮所有,回去找你娘亲要铜钱去罢!’却见张师不慌不忙,竟是随手丢下一苇,霎时间江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那帮贼子正奇怪之时,张师抬脚,一苇渡江,宛若虚空生莲凌波微步,竟是一步步向着船上走了去!”
啪!又是一声脆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朱老板眼神微眯,摆了摆手,立刻有人上前领着说书先生下去领赏,留着朱老板一个人在这隔间里回味方才的余韵。
“老爷,”一个贴身的官事进来,“人都打发走了。”看见朱老板身前几张折子,管事随口问了一句,“明个要不把那渡口镇子上梨园里那支班子给您唤来?”
朱老板摇了摇头,“罢了,怎么听都不是那个味道,”他停顿一二,“我安排你的那件事,何如?”
“回老爷,已经安排人镇子口接洽着了,”管事正色答道,“按着您的吩咐,只说是物色新的仆役。”
“那就行。”朱老板起身,看着栏外的江面上,点点花灯,好不热闹。
“老爷,小的多嘴一句,不知这事情您为什么这么上心?”管事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啪!一声脆响,管事捂着嘴角流出的鲜血,忙着跪下,含混求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敢打听老爷的事!饶了......”
朱老板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再有下次,这舌头你就不用要了。”
他不顾那管事跪在地上的可怜模样,只是想起。
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痛失家隽的憎恨,被贼寇羞辱的愤懑绝望。
和一个一苇渡江的汉子。
“小师叔,你再坚持一二,我们进了镇子便休整,到时自有人前来接应。”先两步去探查的余景几下拨开两人多高的芦苇,朝着背着一个少女的少年喊道。正是玄烨一行,他们几经波折,一天一夜,越过了两座哨卡,终于是来到了临江的地界,不远处便是渡口的镇子。到了那儿,他们也就能休整一番,乘水路远遁。
细看这三人,当真是狼狈万分。
玄烨的衣袖已经被扯下七八分,腰腹还缠着几分带血的布条,那是在经过一个哨卡时,一个死士趁乱向着云姒儿砍了一刀,玄烨硬生生侧过身子,没能挡住,好在余景随后一剑便削断了对方的手臂,才没伤着脏腑,不过也十分影响发力,毕竟手脚门道,腰是身桥,再加上余景手里最后两颗‘云梦散’也损耗在了泰安山顶上,此刻若是在不停下来休整,哪怕是玄烨这种道门正宗的子弟靠着一句‘绵绵不绝’气机流转,也是有力不逮。
余景也好不到哪去,路过上一个哨卡时,他也算是终日打雁被雁啄瞎了眼睛,仗着自己‘分六气以游无穷’的路数去探查情况,谁曾想好死不死一脚踩进了坑里,身上衣衫破破烂烂全是火枪的窟窿眼,若不是不惜损耗境界和一张“游必有方”的帖子,指不定就交代在里面了。
云姒儿虽然几乎脚不着地,但那副华丽派头也是一点不剩。初始,玄烨还顾得上用一口先天气护着她的心脉,替其驱寒,可之后一段路实在是分不出心神,她甚至自己用了两条白布带把自己绑在玄烨背上,以便他执剑,不过这也让她一路上颠簸许多,方才弥补几分的气血都跌落下去。
这三人的确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三人拨开眼前的芦苇,终是看见了些许人烟。
是一个小镇模样的渡口,几个穿着布甲的侍卫站在那用栅栏隔出来的“入口”模样的地方,一些大包小包的小贩,负笈远游的学子,各式各样的人排着一列。那士卒对着一个布册子好似在查验什么,时不时悄无声息地接过过卡的人手里递出来的物件,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把人一个个地放进去。
“有排查!该死,也不知道泰安顶上的消息传到这里没。”余景啐了一口,有些头疼,“罢了,我们从侧处溜进去,小爷我知道有个暗门,进了镇子一切都好说。小师叔,还撑得住不?”
玄烨脸色有些苍白,默默点了个头。这时云姒儿搭了话,“我自己估摸着能走几步,也就剩这么几分脚程,”说罢,解开了身上的绳结,双脚触地一瞬间膝盖软了一下,好在有玄烨搀着这才没摔。她半搭在玄烨肩上,示意自己没甚大碍,余景便先窜出两步,给他们打了个手势,玄烨便扶着姒儿摸着黑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去。
余景悄悄摸索着那一处两人高的土墙,时不时在表面敲敲打打,忽然听到一声响动,喜上眉梢,眼中精光一闪,两指用力,硬生生拔出一块土砖来!他又把手伸进去摸索,只听咔嚓一声,碰!一声闷响从墙里传来,余景拨开一旁草堆遮掩的洞口,招呼一声,“小师叔!找到了!”随后先一个进了洞口。
里面是一处向下延伸的斜坡,有些暗,三人向下滑着走了七八步,只见一处木门,门上还有一个小窗,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天地?”
余景撇撇嘴,“上元。”
嘎吱,木门打开,露出一个低着头的蓝襟小厮打扮的人物,他细看了几人一眼,马上又低下头去,把头埋在一片阴影中,“老爷吩咐,诸位直接去江边最高的那栋楼找一个叫李二的管事。”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一条有些晦暗的门道,三人也是忙着找个地界调息,匆匆忙忙地也就向着尽头一点火光走去。
那小厮看着三人匆匆离去,重新挂上那锁头,窝在油灯的背处,埋下头。
把脸藏在阴影里。
血海深处,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盘膝而坐,其周身纹路密布,好不邪异。
胸口处原本一颗拳头大小的龙珠,如今虽然依旧金光夺目,却是微不可察地薄了几分,其上有无数血管耸动,时不时传出令人牙酸的吮吸声,男子身上也是气息时而微弱时而势滔,一股天象的意味缓缓孕育而出。
他睁开眼,自言自语,“之前借着养三尸,虽是踏了天象的台阶,却算是取了巧,跟脚不稳。若不是那几只老鼠将我打落境界,我倒还真瞧不见之前根基上落下的缺憾。”他喃喃道,“金刚者锻躯如犁田,指玄黄庭种金莲,天象三魂天地间,长生路难,道阻且长啊。好在如今我拿着一股先天龙气混杂一股初生血魄重铸金刚境界,福祸尚未可知,虽是直指大道的路子,可是也得有那命爬上那长生阶啊。”
忽地血海惊涛四起,男子怒目圆睁,他一声惊喝:“谁!大胆鼠辈!潜入此间意欲何为?”他眼角狂跳,血海洪波涌起宛若风雨兴之,显然已经是惊诧至极!
有人露出了一点气息!
这里是他闭关重地,他信得过的属下要进出也得穿过三层阵法无数哨卡,根本不可能如这般不引起他注意便悄然蛰伏此间,若有人想杀他,几乎是门洞大开毫不设防!这怎能不让他心头狂跳?
血海狂涛,无人露面。
周幽正觉着自己感应有误,猛然发现,膝上竟然悄无声息多了一张帖子!
何人!何时!为何!
一概不知。
周幽面露凝重,更有一丝深深的惊惧。
递上膝盖容易。
递上心头怕是,也不难?
他小心翼翼翻开帖子,只见其上简笔画出一楼。
山水作伴,云雾相接。
其下题字:
周氏周幽亲启万重楼留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