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小镇,总归是冬日光景比别处要少那么几分。
这才方见着朝日,就有不少商贾携着卷帛布匹盐油百货来这小村里面做些买卖。
大抵,都是来买酒的。
要说这酒,最正宗醇厚的,可能就是村头那个学究酿出来的。
不过他酿出来的酒,村子里少有人喝过。
都说闻起来带着一股血腥气。
不过倒是老有一个白衣汉子雷打不动地来他这里买酒,每逢月末都能看见那个汉子推着一辆木板车,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进村,再载着一车物件从学究那里出村。
无论风雨,自始至终。
这大雪一融,又见着这个汉子的身影,从村口的大路进来,拿着汗巾抹呼两下脸,和村口的年轻人打声招呼,从车上给跑过来的三四个姑娘小子分上一块米花糖,遇见几个成家了的妇人调笑也不恼,大大方方地把话头挑回去,走过田野,穿过竹林。
来到一个小学塾的门前。
他放下车,走两步,跪在门前,“不肖弟子张散叩见先生!”
门堂里面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回应,“行了,别整这些虚头八脑的,有什么要说的说完赶紧走,那个老头子就等着你给他把酒送过去,要不然能催死我。”
那汉子尴尬一笑,不敢参合自己师傅和祖师之间那点琐事。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按着先生的吩咐,弟子已经给师弟做了些准备,他们一行应该已经出了城,只是......”汉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其他你就管不上了。”门堂里那老先生只是摆摆手,“把你自己那瓶子水管好,”他顿了一下,“有那闲心多出去看看,别老窝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
汉子只是不置可否地点头,自己去一旁的窖子里搬出来几个布封泥坛。刚要告退,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等会儿。”接着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翻找,接着一个半老的身影蹒跚着出了屋子,手上拿着一幅字画,“把这东西带上,余景那个没良心的小崽子我是不指望了,你好歹也算我半个徒儿,在那鬼地方也多个保障。”
汉子双手接过,也没多隆重,道了一声“谢过先生。”就拉着木板车往竹林外走去。
那老学究也没说什么别的,拄着一只竹杖就回屋去了。
一口气抽走了三十年,这下是真的老喽。
他躺在摇晃的老爷椅上,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
这大周天地真的小喽。
不过三山四水,一楼两阁。
之前不觉得,等到出去了再看,宛若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闭塞。
但这大周的天地也大。
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这。
若不是有一座寒山。
山上有个道士。
道士底下有个蒲团。
什么东西进来都得被这蒲团压下半截。
指不定能乱成什么样子。
出去容易,进来难喽。
诶,命啊。
他又看了看那汉子走远的方向。
一代一代地往里面填,也不知道要填到什么时节。
一幅“方圆”,当真能护得住?
聊胜于无罢了。
老了,老了,一困就爱瞎想。
那汉子出了村口,左右看看四下无人。
开始跑起来。
如履平地,虹光渐生。
忽地一声翠鸣响彻,那汉子不见了。
隐约看到一只碧玉一般的爪子抓着板车,一飞冲天。
寒山上。
那老道坐在蒲团上,一手鸡腿一手米酒,左一口右一口,好生自在。
忽地他皱了皱眉头,“这算什么道理?老道连个饭都吃不安生了?”他一脸懊恼,屁股挪了几分,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
忽然!气机四起,鬼哭狼嚎之声响彻这石室之内,一股肉眼可见的晦气从那蒲团之下渗透而出,向着那老道包袭而去,换一个寻常天象来望一眼只怕都要紫府震动,丹田碎裂,化作一团无生无灭的魔胎,育出污秽万千,播撒凡间。
老道只是骂了一声,“噤声!”
碰!
山上一道惊雷闪过。
宛如口含天宪。
顿时四周一片清明。
那白衣汉子走在一片焦土之上,心神有些不在眼前。
在那不知多少重楼之上,另一个白衣汉子手里的一幅字画。
上面写着“方圆”二字。
这汉子笑了笑,“先生真是有心了。”他微微咀嚼,顿感口舌生津,被这方魔域压抑的几乎如同死水的气机流转也一点点恢复了生机。
宛如自成方圆。
“这两字的气机实在是有些......重了啊。”他苦笑道,看着眼前一座巍峨大山,其上有一片魔云,血色滔天。
“万魔血祭,以启天地色变,好大的天象手笔,怕不是那十二阶层的风光已经看了半多景色,不过,”张散活动了一下臂膀,身体微微下蹲,双臂外扩。
宛如一只青鹏展翅。
碰!一声爆鸣,尘土四溅,地上多出一个两丈多深的大坑,一道碧绿的身影直冲那道滔天的血污,一声惊天动地的翠鸣响彻,还有一声狂笑,“魔云老儿!受死!”
只见那青光背后多出一个青色的巨大虚影,一点摄人心魄的寒芒汇聚于那道虚影的尖端,一贯而过,顿时天降血雨,鬼神哭号,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怒极反笑,说道:“张雀儿!我不来找你们的麻烦你倒反来招惹我!我今日定要把你炼在魂灯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庇护的那些两脚羊我要杀十万泄愤!我要把你的一身毛做成扇子!”
“哈哈哈哈哈!我呸!”张散丝毫不惧,“来!你要羽毛?我给你!今日看是谁生谁死!”说罢,顿时天地间青光闪动,一道道羽翎借着疾风,横刮过山顶,顿时金铁交加不绝于耳,整个山面都凭空往下跌了三寸!
却只见,那一抹血云丝毫不乱,降下纷纷血雨,一股股烟气从那羽翎上冒出,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蚀,张散面色微变,心道不好,这老儿的血雨竟是威力如此之大,他半空中一抖身子,恍如鹏鸟亮翅,周身风起云涌,吹散了一层血云,露出了那魔头的真身。
张散望着那三头七臂,青面獠牙的魔物,只是轻蔑一笑。
“咱家帐营里还缺三个夜壶!”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手中清光汇聚,一道长翎笔直射出!
其势通天!
夜雨凉人。
少女掩住嘴轻轻打了个喷嚏,这一夜奔波本就劳累,纵然她一直趴在玄烨背上,但她身子骨本就未曾痊愈,现在着实顶不住那丝丝透骨的凉意。
突然,云姒儿发觉一股微小但其意悠远的暖流经自己小腹生出,身下少年的呼吸粗重了几分。
纵然道家正统,一口先天真气生生不息,但此刻他背着一个人疾行了一整晚,实在是有些吃不消,连自己湿掉的裤腿都顾不上烘干。
但他发觉了肩上的少女似乎有些受凉,一股气机流转进入少女身躯,驱散了寒意。
然后他自己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少女略微有些脸红,也不是是气血聚拢还是怎么,“放我下来走着吧,”她扶正了手上别着的油纸伞。
“别,姑娘你好好让小师叔把这个殷勤献了,”一旁背着两个匣子一个大布包的余景搭了话,“你这身子骨跟不上我们的脚力,到时候要是再让那帮死士给追上,再想脱身就难喽。”
玄烨也是点点头,云姒儿只能道了一声“多有拖累”,继续伏在少年的肩上,透过纸伞听着雨声叮咚。
莫名其妙的,这个相见不过几日的少年的肩头,比那个住了四年、金玉满堂的楼里更让她觉得温暖。
此心安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