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雕塑家罗丹说:“对于生在你们之前的大师,你们要爱他们!”
法国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当年浪漫主义巨匠德拉克洛瓦去世,以印象派画家为主的法国艺术家聚集在一起,创作出一幅题为《向德拉克洛瓦致敬》的大画;后来他们中的“大哥”马奈去世,艺术家们再度聚集在一起,又创作出一幅题为《向马奈致敬》的大画……这是让我特别感动的两幅画,因为我从中读出了“敬意”,读出了“爱”,更理解了“薪尽火传”这四个字的真义。
后来看美国影片《美丽心灵》,这是一部反映数学天才纳什的电影:纳什20多岁就成为闻名世界的学者,正当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却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疯了很久之后,纳什重新出现在普林斯顿大学校园的咖啡厅里,这时教授们纷纷围拢上来,掏出各自的钢笔,带着虔诚的表情,敬献在纳什的桌上。献钢笔,是他们表示最高敬意的一种方式。
而我们这儿,“敬意”似乎在一些场合、一些人身上缺席了。首先,在现今的文化体制和文化背景下,似乎并不鼓励对某一文化名人采取如此隆重、如此张扬个性的致敬方式。其次,我们的文化人自身也存在毛病,有的患上了“敬意缺乏症”。
当代人之间如此,倒也罢了。糟糕的是,当面对先贤和前辈时,我们的“敬意”同样出现流失。以鲁迅为例: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出来,对鲁迅进行一番攻击,这已经成为周期性的时髦现象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典型的“败家子”行为,我们本来宝贝就少得可怜,好不容易得着一件,还要想方设法地“败掉”,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关乎鲁迅的现象颇值得注意。一是中小学课本中的“围剿”。课本年年都在变,好像鲁迅的文章是一年比一年少了,金庸小说已经取代了《阿Q正传》。如此一来,势必给中小学生造成一种鲁迅是灰溜溜退出课本的“溃败者”的印象,这对原本就缺乏人文鉴别力和文学鉴赏力的青少年来说,其影响无疑是极其负面的。
二是近现代思想文化巨人群中的“拉平”。近些年来,一些学者采用抬高其他文化名人的做法,来达到使鲁迅无法突出的效果,这也是一种变相的矮化。比如胡适、蔡元培、梁漱溟、陈寅恪、丁文江诸公,我承认,他们都很有学问,很有情操,有的还堪称“德艺双馨”,他们的思想也确实很深邃,甚至更为系统、更为全面、更为公允,但我想问一句:他们的文章你现在还读吗?他们的文章你还读得进去吗?如果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们的文字已经失去了当时的爆破力和感召力,他们的思想和学问又附丽在何处呢?难道会出现“他的思想还活着,但文字已经死了”的怪现状?至少是会大打折扣吧。仅就我而言,以上诸公的文章现在就不怎么看得进去,因为其中缺乏神采,缺乏汁液,缺乏意象,而这恰恰是鲁迅作品“富余”的地方。在近现代思想文化大家中,文字仍然能够带给人们强烈的震撼和持久的美感,鲁迅即便不是硕果仅存的,也是首屈一指的。正如叶公超所言,读鲁迅的杂感,“我们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闷与空虚,一面却不能不感觉他的正面的热情。他的思想里时而闪烁着伟大的希望,时而凝固着韧性的反抗狂,在梦与怒之间是他文字最美满的境界”。的确,这些凝结着“梦与怒”的短小篇什,往往比那些“言而无文,行之不远”的长篇大论更有价值、更动人心魄。
如果我有一支画笔,我会画一幅《向鲁迅致敬》;如果我有一支钢笔,我会将它敬献在鲁迅先生面前。然而此刻我什么都没有,枯坐在电脑前,只能写此小文,聊以自慰。
200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