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是有着趋光性的动物,黑夜一到,就得去看闪光的电视屏幕、电脑屏幕或是被灯光照亮的书页、麻将桌,而这些对于古人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事物,他们那时候最大也最经济的发光体,就是星光闪闪的夜空。
温克尔曼说古希腊艺术体现了“单纯的高贵,静穆的伟大”。把这话稍微修改一下来形容古人的精神生活,似乎应该是“单纯的孤独,寂寞的伟大”。所以当黑夜降临,当那种最本真、最彻底、最纯净的孤独和寂寞来临之时,他们只好抬头去看星空,就这样使劲地看啊看,终于把满天星星看成了88个星座。
这不仅是一种伟大的科学思维,更是一种伟大的童话思维。而紧跟在科学和童话后面的,可就是八卦学了。这不,有好事者出来,从全天的88个星座中挑出12个来,分派在一年12个时间段出生的人头上,于是星座学就产生了。为什么要挑这12个呢?在我看来,这12个都有着八卦的潜质,有着那种亦正亦邪的魅惑。而像三角座、圆规座、矩尺座这样一些有些淡乎寡味的星座,就留给张衡们吧。
这几年,星座学在国内异常火爆,乃至成为与健康学、成功学并列的三大显学之一。而且,这三大显学还各有分工,健康学照拂的是人的身体,成功学照拂的是人的物欲,星座学照拂的是人的情感。我虽然不是深度迷恋星座学的人士,但有一个阅读习惯:读文摘类刊物总会先看笑话,读新闻文化类周刊总会去看类似《数字》《声音》《微语录》这样的小栏目,读时尚类报刊则总会去看《一周星座》或《每月星座》。而且我相信,和我有着同样爱好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在30多年前的奥斯卡获奖影片《月色撩人》中,到了满月时分,狗们狂吠,人们心绪不宁,通俗点说,都有发情的趋势。《月色撩人》的潜台词是:月亮既然能引起地球上海洋的潮汐,难道就不能在人的心海上掀起浪潮?至于星座,看起来很小,其实全是比月亮大得多了去的家伙,它们的作用力更是一种蛮力,难免会在冥冥之中拨弄人的命运。
按照著名科普作家土摩托的问法,这有什么科学依据吗?老实说,的确没有多少科学依据。星座与性格的关系也多像无稽之谈。比如,“白羊座的性格,可用坚强来代表。不论面对任何事情,都会全力以赴。白羊的羊角正可用来说明这种个性”“金牛座的性格就像牛一般,态度稳定,处世相当慎重,但在另一方面也很顽固,只要一发起脾气来,往往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就完全是把人“阿猫阿狗化”的老套路,比我们的从属相看性格的那一套高明不到哪里去。
没有科学意义,有点文学意义也成。所以罗兰·巴特一针见血地指出,占星术是小资产阶级的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延伸”,是对“机运”“成功”“艳遇”的徒劳的虚构。罗兰·巴特的话中带有太多的讥诮之意,我倒愿意为小姐和少奶奶们说句公道话:毕竟有所期待是件美好的事,而“邂逅”恐怕又是所有期待中最炫的一种。“在手术台上邂逅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就是美”,这是法国诗人劳特蒙特关于美的名言,它说明美就在于不按牌理出牌。谁都盼着上天能给点突变和奇缘,谁都盼着自个儿的那一池春水被小风吹皱,哪怕是死水微澜也好。从这个意义上说,并不是星座专栏的那些文字让你产生了代入感,而是你一开始就急着想把自己代入,不是语词寻找着你,而是你寻找着语词,而且把它当成一件保暖的小棉袄,抑或是一件可以去借此干点什么的隐形衣。
米兰·昆德拉还待在捷克的时候,因为政治问题丢了饭碗,有一阵子只好靠匿名写星座专栏文章来糊口。这委实是一种我们的生命中所乐于承受之轻,轻柔的星光抚摩着我们、撩拨着我们,让我们浮想联翩,而一切重大的事情并不会发生,正如沉重的星星并不会坠跌。
但说回来,人所需要的不过就是那一阵子小鹿乱撞似的心慌,在星光之下,连心慌都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如遭轻微的电击,麻麻的,爽爽的。
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