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太师那日来觐见我爹,穿的是正经的官服,身边儿站着的是打小被人称作小花的沈凤卓之父右相沈醉。
沈醉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特别,不是像我爹那般的雅致,也不是陆雪衣那般瞧着温暖实则难以靠近的清冽,亦不是方清颜那般冷心冷清的疏离,他仿佛生来便是那种肃然的面相,眼神清冷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却又忍不住想要尊崇着跟随着。
清流一脉的主心骨,合该如此。
两厢一比,这东南第一家的家主,大雍的国丈兼太师洛大人,便不是那么出彩了。
我那日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圆圆胖胖的身材,以及鼻尖上骤然聚起的汗珠。那个时候我尚且不能清楚地体会东南第一家与我爹之间的博弈。
要说这洛太师,从面相上看,那是一团和气,从体貌上看,那是一团喜庆。然而,就是这么个稍微动一动就仿佛一个圆球砰然滚动的人,嗖地一下抽冷子动起来,竟然也十分的敏捷。
我估摸着他进门来也没指着好生给我行礼,尽顾着打量侧边的柱子去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跟差不离要跟我家的柱子来个亲密接触了。
负荆请罪这事儿,在各朝都有,能在金銮殿上皇帝跟前儿行走的,没谁不会。
但这请罪吧,实在是个技术活儿。你要要好了,便是没能流传千古,成就一段佳话,好歹也不至于给门楣留下污点……上位者吧,考虑问题的角度跟寻常人稍微有点差别,他要起到那种敲山震虎的作用,最要紧的还是博那贤名。
所以说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什么的,那都是瞎扯的。
除非那皇帝想当昏君。
洛太师这事儿办得不厚道。
他既是太师,又是国丈,依着寻常人家的礼数,我爹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岳丈。事实上,我爹也确实好这口。他与皇后不睦,主要还是因为皇后性子太过冷硬,呆板无趣。但这国丈不一样,他唇角略微一扬,稍微露点笑意出来,就跟弥勒佛似的。
我爹虽然是爱着炼丹,信着老君,但向来信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做人原则。洛太师今儿个要是闹到我爹跟前儿去,我爹八成不会在意什么太师的公子当街叫嚣要灭本宫的九族,九成的可能会让本宫将那位洛家的小公子放回去,好生安抚着,还会语重心长地教育本宫不要跟百姓一般见识。
但是洛太师这下子绕过了我爹,直接到了我府上,还二话不说就要以死谢罪,非要跟我家的柱子亲近亲近,这性质又不一样了。
他在金銮殿上要以死谢罪,循的是国法,我爹松了口,这事儿基本上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但如今他闹到我府上,这就不是谢罪了。搁在滟澜湖,这就是砸场子!
我与沈凤卓都还在刚吃饱饭精神不济犯困的当口,没料到太师竟然如此矫健,诧异之余回过神来就发现洛太师的脑门差不离已经跟我家那柱子亲热上了。
我与沈凤卓目光在空中急急一错,顺手抄起手边的茶杯,扬手就扔了出去!
“碰!”
“啪!”
两声毫不拖泥带水的脆响之后,一个圆团状物体轰然倒地。
偏厅里一时之间安静地能听到本宫的心跳声,我眨巴眨巴眼睛,利落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招手道:“钟吕!有点儿眼色没有?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太师搀起来呀!”
“是,是。”钟吕似是也被震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洛太师身边,伸手托着他的胳膊,“太师,您还好么?有没有哪里不适?”
我急急忙忙地奔过去,抓住洛太师的另一边儿胳膊:“太师呀,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说,总能想到法子解决不是?”
“殿下,老臣无颜啊。”洛弼和任由本宫与钟吕抓着他的胳膊,却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意思,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那个畜生是老臣的老来子,生来体弱,又养在深闺妇人之手,向来娇宠溺爱,以至于冲撞了储君殿下,说出有辱国体的话来,实在是该死。”
本宫瞧他这般模样,又不免生出些恻隐之心来,算起来,他还比本宫长着两辈。但他既然提到了国法,本宫也就不能含糊,只有劝他:“太师,这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这般苦心费思量,那小儿辈的未必就能听得进去,指不定还嫌您啰嗦。”
“殿下。”洛弼和静了静,才慢慢道,“您说的这些,老臣自然也懂。但小儿辈再如何不争气,终归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能见他吃苦受罪。也是老臣私心,本想着用一条老命换我儿一条活路。”
说着,他挥开钟吕与本宫抚着他的手,端端正正地跪着磕了个头:“殿下仁慈,求殿下成全。”
我就着他的手劲儿退开两步,垂着眼帘瞧他的头顶,半晌,才冷冷沉沉一笑:“本宫若是,不答应呢?”
话音未落,就觉得背后胶凝着一道目光。我淡淡笑了,沈凤卓,你所以为的嗜血,无情,冷漠而强大的内心,那是什么呢?
你大概永生不能理解,从滟澜湖出来的人,一旦摒弃心中最后的温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这一生,还不曾有真正能够喜爱一生的东西,心底也还不曾有真正牵挂的人,我不能将我所有的温情都在这时候耗尽了。
洛弼和仍保持方才那样谦卑洪顺的姿态,端正地跪着。
事实上,自我爹撒手朝政之后,他已经很少跪什么人了。偶尔觐见我爹,若不是碍着国法的大事,我爹是免他跪拜之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