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吃过晚饭,继之到上房去,孙隐便写了两封信。封好了,恰好继之也出来了,当下孙隐就将信交给他。他接过,说明天就加封寄去。孙隐两个人又闲谈起来。
孙隐一心只牵记着那李观察送客的事,又问起来。继之道:“你这人好笨!今日吃中饭时你问我,我叫你写贾太守的信,这明明是叫你不要问,你还不会意,要问第二句。其实我那时未尝不好说,不过那同桌吃饭的人,虽说是同事,然而都是什么藩台、首府、督署幕友。这班人荐的,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这件事虽人人晓得,我却犯不着传出去,说我讲制台的丑话。我同你,又不知是什么缘法,很要好,随便同你谈句天,也是处处想要教导你,我是不敢说。不过处处都想提点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我到底比你要痴长几年,出门比你又早。”
孙隐道:“这是我要日夕感激的。”
继之道:“若说感激,你也感激不了许多呢。你记得么?你读的四书,有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时候,你要看闲书,又不敢叫先生知道,有不懂的地方,都来问我。我还记得你读《孟子?动心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那几句,因读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都要哭出来了,还是我逐句代你讲解,你才记得。我又不是先生,没有受你的束修,这便怎样呢?”
此时孙隐想起小时候读书,多半是继之教他的。虽说是从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道每日教两遍书,记不得只会打,哪有什么好教法。若不是继之,孙隐至今还只字不通呢。此刻继之又是这等招呼他,处处提点他。
这等人,孙隐今生今世要觅第二个,只怕都难!想到这里,孙隐心里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几乎流下泪来。因说道:“这个非但我一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感激的不得了。”此时孙隐把李观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继之,说话之中,声音也咽住了。
继之看见忙道:“兄弟且莫说这话,你听李观察的故事罢。那李观察单名一个蛋字,人家都叫他狗蛋……”
孙隐听到这里,不禁“扑嗤”一声,笑将出来。继之接着道:“那李蛋前两年上了一个条陈给制台,是讲理财的政法。这个条陈与藩台有碍,叫藩台知道了,很过不去,因在制台跟前,狠狠地说了他一些坏话,就此黑了。后来那藩台升任,换了此刻这位藩台,因他上过那个条陈,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连两年没有差使,穷的吃尽当光了。”
孙隐说道:“这句话,只怕大哥说错了。我今天日里见他送客的时候,莫说穿的是崭新衣服,下人也四五个,哪里至于吃尽当光。吃尽当光,只怕不能够这样了。”
继之笑道:“兄弟,你处世日浅,哪里知道得许多。那旗人最会摆架子,任是穷到怎么样,还是要摆那穷架子。有一个笑话,还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诉我的,我讲这个笑话给你听,你就知道了。这底下人我此刻还用着,就是那个潘松。潘松是京城里的人,我那年进京会试时,就用了他。有一天他对我说一件事:说从前未投着主人时,天天早起,到茶馆里去泡茶,坐过半天。京城里的小茶馆泡茶,只要两个京钱,合着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带茶叶去,只要一个京钱就够了。有一天,潘松到了茶馆里,见一个旗人进来泡茶,却是自己带有茶叶,打开纸包,把茶叶尽情放碗里。那堂上的人道:‘茶叶怕少了罢?’那旗人‘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懂得!我这个是大西洋红毛法兰西来的上好龙井,只要三四片就够了。要是多泡了,要闹到成年都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潘松听了,以为奇怪,走过去看,他那茶碗里,飘着三四片茶叶,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说没有红色,连黄也不曾黄一黄,竟是一碗白冷冷的开水。潘松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后来又见他在腰里掏出两个京钱,买了一个烧饼,在那撕着吃,细细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潘松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什么字。原来他哪里是写字,只因吃烧饼时,虽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看他写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什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像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地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什么呢?原来他吃烧饼的时候,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孙隐听了这话,不觉笑了。说道:“这个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罢,哪有这等事!”
继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只是还有下文呢。他烧饼吃完了,字也写完了,又坐了半天,还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个小孩子走进来,对着他道:‘爸爸快回去罢,妈要起来了。’那旗人道:‘妈要起来就起来,要我回去做什么?’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妈的裤子出来,妈在那里急着没有裤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说!妈的裤子,不在皮箱子里吗?’说着,丢了一个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会意,还在那里说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卖了,那条裤子,是前天当了买米的。妈还叫我说:屋里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鸡儿也喂不饱的了,叫爸爸快去买半升米来,才够做中饭呢。’那旗人大喝一声道:‘滚你的罢!这里又没有谁给我借钱,要你来装这些穷话做什么!’那孩子吓的垂下了手,答应了几个‘是’字,倒退了几步,方才出去。那旗人还自言自语道:‘可恨那些人,天天来给我借钱,我哪有许多钱应酬他,只得装着穷,说两句穷话。这些孩子们听惯了,不管有人没人,开口就说穷话;其实在这茶馆里,哪里用得着呢。老实说,咱们吃的是皇上家的粮,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呢。’说着,立起来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钱。他笑道:‘我叫这孩子气昏了,开水钱也忘了开发。’说罢,伸手在腰里乱掏,掏了半天,连半根钱毛也掏不出来。嘴里说:‘欠着你的,明日还你罢。’那个堂上不肯。争奈他身边认真的半文都没有,任凭你扭着他,他只说明日送来,等一会送来;又说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爷可是欠人家钱的么?’那堂上说:‘我只要你一个钱开水钱,不管你什么大爷二爷。你还了一文钱,就认你是好汉;还不出一文钱,任凭你是大爷二爷,也得要留下个东西来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为了一文钱,到你府上去收帐。’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边掏出一块手帕来抵押。那堂上抖开来一看,是一块方方的蓝洋布,上头龌龊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约有半年没有下水洗过的了。因冷笑道:‘也罢,你不来取,好歹可以留着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脱身去了。你说这不是旗人摆架子的凭据么?”
孙隐听了这一番言语,笑说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诉了我狗蛋那桩事罢。”继之不慌不忙说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