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听了一席话,低头一想,却也没有法子。那掌柜道:“我想那姓王的说什么丁忧,都是假话,这人一定还在这里。只是有什么法子,可以找着他?”
孙隐说道:“找着他也无用。他有东西卖给你,不过你自家上当,买贵了些,难道有什么凭据,说他是骗子么?”
那掌柜听了孙隐的话,也想了一想,又说道:“不然,找着那个来买的人也好。”
孙隐道:“这更没有用。他同你立凭据,说十天不来,情愿凭你罚去定金,他如今不要那定金了,你能拿他怎样?”那掌柜听了孙隐的话,只是叹气。孙隐坐了一会,也走了。
回去交代明白了手镯,看了一回书,细想方才福禄掌柜所说的那桩事,真是无奇不有。这等骗术,任是什么聪明人,都要入彀,何况那做生意人,只知道谋“利”,哪还念有个“害”字在后头呢!他又想起今日见那李公馆送客的一节事,究竟是什么意思,继之又不肯说,内中一定有个什么情节,巴不得马上明白才好。
正这么想着,继之已回到公馆里来。方才坐定,忽报有客拜会。继之叫声请,一面换上衣冠,出去会客。孙隐自在书房,不去理会。歇了许久,继之才送客回来,一面脱下衣冠,一面说道:“天下事真是愈出愈奇!”
孙隐问:“又是什么事?”
继之道:“向午时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却是一位制台衙门里的幕府朋友送来的,信上问我几时在家,要来拜访。我因他是制台的幕友,不便怠慢,因对来人说:‘我本来今日要回家,就请下午到舍去谈谈。’打发来人去了,我就忙着回来。还未坐定,他就来了。我出去会他时,他却没头没脑地说是请我点戏。”
孙隐听到这里,不觉笑起来,说道:“果然奇怪,这老远的路约会,却做这等无谓的事。”
继之道:“当时我也是这个意思,因问他道:‘莫非是哪一位同寅的喜事寿日,大家要送戏?若是如此,我总认一个份子,戏不必点。’他听了我的话,也好笑起来,说不是点这个戏。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戏。他在怀里掏出一个折子递给我。我打开一看,上面开着江苏全省的县名,每一个县名底下,分注了些数目,有注一万的,有注二三万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虽有些明白,却不便就说是晓得了,因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此时炕也不坐了,拉我下来,走到旁边贴摆着的两把交椅上,两人分坐了,他附在我耳边,说道:‘这是得缺的一条快捷途径。若想要哪一个缺,只要照开着的数目,送到里面去,包你不到10天,就可挂牌。这是补实的价钱。若是署事,还可便宜些。’”
孙隐说:“大哥怎样回报他呢?”
继之道:“这种人哪里好得罪!只好同他含混一会,推说此刻初接大关这差,没有钱,等过些时候,再商量罢。他还同我胡缠,好容易才把他敷衍走了。”
孙隐道:“果然奇怪!我闻得卖缺虽是官场惯技,却是藩台衙门里做的,此刻怎么闹到总督衙门里去?”
继之道:“这有什么道理!只要势力大,就可以做得。只是开了价钱,具了手折,到处去兜揽,未免太不象样了!”
孙隐说道:“他这是招揽生意,却不知可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字样没?”说的继之也笑了。
大家说笑一番,孙隐又想起寄信与伯父一事,因而告诉继之。继之叹道:“令伯既那么着,只怕寄信也无益;你如果一定要寄,只管写了给我,包你寄到。”
孙隐听了,不觉大喜,就问:“怎么个寄法?又没有住址。”
继之道:“只要用个马封,面上标‘通州各属沿途探投勘荒委员’,没有递不到的;再不然,递到通州知州衙门,托他转交也使得。”
孙隐听了大喜,道:“既那么着,我索性写他两封,分两处寄去,总有一封可到。”
当下继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书房里同孙隐谈天。孙隐说起今日到福禄估镯子价,被那掌柜拉着他,诉说被骗的一节。
继之叹道:“人心险诈,行骗乃常事。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你今日听那掌柜的话,只知外面这些情节,还不知内里事情。就是那掌柜自家,也还在那做梦,不知是哪一个骗他呢。”
孙隐惊道:“那么说,大哥是知道那个骗子了,为什么不去告诉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自己去追究,岂不是件好事?”
继之道:“这里有两层:一层是我同他虽认得,但不过是因为常买东西,彼此相熟,通过姓名,并没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这闲事;二层就算告诉了他这个人是谁,也是不能追究。你知道这骗子是谁吗?”
继之说到这,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就是这福禄珠宝店的东家!”
孙隐听了这话,惊出一身冷汗,顿时呆了。歇了半晌,问道:“自家骗自家,何苦呢?”
继之道:“这人本来是骗子出身,姓毕,名道守。人家因他骗术精明,把他的名字读别了,叫他做必到手。后来他骗的发了财,开了这家店。去年年下时,他到上海去,买了一张吕宋彩票回来,被他店里掌柜、伙计们看见了,要分他半张;他也答应了,当即裁下半张。这半张是五条,掌柜的要了三条,余下两条,是各小伙计们公派了。当下银票交割清楚。过得几天,电报到了,居然叫他中了头彩,自然是大家欢喜。到上海取了六万块洋钱回来:他占三万,掌柜的三条是一万八,其余万二,众伙计分了。当下这必到手,便要那掌柜的合些股分在店里,那掌柜不肯。他又叫伙计们合股,谁知那些伙计们,一个个都是搂着洋钱睡觉,看着洋钱吃饭,没有一个答应。因此他怀了恨,下了这毒手。此刻放着玉佛、花瓶那些东西,还值得三千块。那姓王的取去了一万九千块,一万九除了三千,还有一万六,他咬定了要店里众人分着赔呢。”
孙隐道:“这个圈套,难为他怎想得这般周密,叫人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继之道:“其实也是有一点破绽的,不过未曾出事,谁也疑心不到。他店里的后进房子,本是他自己家眷住着的,中彩之后,他才搬出去。多了几个钱,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来也是人情。可是腾出了这后进房子,就应该收拾起来,招呼些外路客帮,或在那里看贵重货物,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呀,为何就要租给别人呢?”
孙隐说道:“生意人,本来就是处处打算盘的,租出几个房钱,岂不更好?并且谁料到他约定一个骗子进来呢?我想那姓王的要走的时候,把东西还了他也罢了。”
继之道:“唔,这还了得!还了他东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备齐了钱财来交易,没东西给他,不知怎样索诈呢!何况又是出了笔据给他的。这种骗术,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网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