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自回房去睡觉,心里想着这个人扮官却去做贼,真是异想天开,未免玷辱了官场。孙隐初次单枪匹马出门,就遇上了这等事,以后若见了萍水相逢的人,倒要留心呢。孙隐一面想着,不觉睡去。
到明日,船到了南京,孙隐便上岸,昨夜那贼如何送官究治,孙隐也来不及去打听了。
上岸后,孙隐便去访寻伯父,寻到公馆,说是出差不在。孙隐要把行李拿进去,门上的下人却不肯,说是要回过太太才行。那仆人说着,里面去了。半晌出来道:“太太说:侄少爷初来,本该好好招呼,因老爷今日出门,奉差下乡查办案件,约三天才能回来,太太又向来没见过少爷的面,请少爷先在客栈住下,等老爷回来时,再请少爷罢。”
孙隐听了这番话,不觉呆了有半天。无可奈何,只得搬到客栈住下,等他伯父回来。
孙隐搬到客栈,住了两天,后到伯父公馆去打听,说还没回来。孙隐只得耐心再等。一连打听几次,只不见回来。孙隐请见伯母,她又不肯见,此时孙隐已住了十多天,带来的钱财,本没有多少,此时看看也要用完了,心中十分焦急。
这一天,孙隐又去打听,失望而回,在路上一面走着!,一面盘算:若是过几天还不回来,我这莫说回家的盘缠没有,就是房钱饭钱,也不晓得在哪呢!
正自纳闷,忽然听见一个人喊他的名字,孙隐不觉纳闷道:“我初到此地,并不曾认识一个人,这是谁呢?”抬头去看时,却是一个十分面熟的人,只是想不出他的姓名,不觉呆住了。
那人道:“你怎跑到这里来?连我都不认识了么?你读的书怎样了?”
孙隐听了这几句,方猛然想起,这人是他同窗的学友,姓苗,名梁,表字继之。他比孙隐长了十年,孙隐同他同窗的时候,孙隐只有八九岁,他是大学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读书,多承他提点孙隐。前几年他中了进士,榜下用了知县,掣签掣了江宁。孙隐一向未曾想着南京还有这么一个朋友,此时见到他,犹如婴儿见了慈母一般。锁芯上前见个礼,便要拉他如客栈。继之道:“我的公馆就在前面,到我那去罢。”说着,拉了孙隐同去。
不过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馆,两人同到书房坐下。孙隐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诉他。说到自己的伯父出差,伯母不肯见他,所以住客栈的话,继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什么班呢?”
孙隐道:“是个同知班。”
继之道:“哦,原来是他!他的号是子仁,是么?”
孙隐说:“是。”
继之道:“我认得他,同过两回席。一向只知是同乡,却不知就是令伯。他前几天出差去了,然而我好像听说他回来了呀。还有一层,你的伯母,为什么不见你呢?”
孙隐说:“这个连我也不晓得,或因向来未曾见面,也未可知。”
继之道:“这又奇了,你们自己家人,为什么没有见过?”
孙隐道:“家伯是在北京长大,在北京成家。家伯虽回过几次家乡,却都没带家眷。我今番头一次到南京,所以没有见过。”
继之道:“哦,是了,怪不得他是同乡,家乡话却说得不像,这也难怪。你年纪太轻,一个人住在客栈,不是个事,搬到我这来罢。我同你儿时就在一起,不要客气,我也不许你客气。你把房门钥匙交给我,搬行李去。”
孙隐本来正愁这事,听了这话,自是欢喜,谦让两句,便将钥匙递给他。
继之道:“有欠过房饭钱么?”
锁芯说:“栈里五天一算,前天才算,到今不过欠得三天。”继之便叫家人进来,叫他去搬行李,给了一元洋银,叫他算还三天的钱,又问孙隐住第几号房,那家人去了。孙隐一想,既住在此处,总要见他的内眷,方才便当。一想罢,便道:“承大哥过爱,下榻在此,理当要请见大嫂才是。”
继之也不客气,就领了孙隐到上房,请出他夫人李氏相见。继之告诉来历。这李氏人很和蔼,一见了孙隐便道:“你同你大哥,同亲兄弟一般,住在这里,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气。”
此时孙隐也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只答了两个“是”字。坐了一会,仍到书房里去。家人已取了行李来,继之就叫在书房里设一张榻床,开了被褥,又问些家乡近事。从这天起,孙隐就住在继之的公馆里,有说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况。
到了第二天,继之一早就上衙门去。到了向午时,方才回来吃饭。饭罢,孙隐又要去打听他伯父回来没有。继之道:“且慢,只要在藩台衙门里一问就知。我今日本打算同你打听,因官厅上面,谈一桩野鸡道台的新闻,谈了半天,就忘了。明日我同你打听去罢。”
孙隐听了这话,就止住了,因问起野鸡道台的话。继之道:“说来话长。你先要懂得‘野鸡’两个字,才可以讲得。”
孙隐道:“就因不懂,才请教。”
继之道:“有一种流娼,我们上海人叫做野鸡。”
孙隐诧异道:“这么说,是流娼做了道台?”
继之笑道:“不是。你听我说:有一绍兴人,姓名也不去提他,总而言之,是一个绍兴的‘土老儿’。这土老儿在家里住得厌烦,来上海谋事。恰好有个亲眷在上海南市那边,开个大钱庄,见他老实,就用他做个跑街……”
孙隐不懂跑街是个什么职役,先要问明,继之道:“跑街,就是到外面收帐的意思。有时到外面打听行情,送单子,也是他的事。这土老儿做了一年多,倒也安分。一天不知听什么人说起‘打野鸡’的好处,……”
孙隐听了,又不明白,问道:“什么打野鸡?可是打那流娼么?”
继之道:“去找那流娼,就叫打野鸡。土老儿听得心动,那一天带了几块洋钱,走到四马路野鸡最多的地方,叫做什么会香里,在一家门首,看见一个‘黄鱼’。”
孙隐听了,又是一呆道:“什么叫做黄鱼?”
继之道:“这是我说错南京的土谈了,这里南京人,叫大脚妓.女做黄鱼。”
孙隐笑道:“又是野鸡,又是黄鱼,倒是两件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