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又问托李长青寄回的钱,原来一文也未接到。此事怪孙隐不好,回来时未曾问个明白,如今已过半年方说起,大是误事。孙隐急忙去寻李长青,问他缘故。
李长青涨红了脸,说道:“那时我一到上海,就交给信局寄来,你若不信,还有信局收条为凭。”说罢,就在帐箱里乱翻一阵,却翻不出来,又对孙隐道:“你去年回来时怎么不查一查?只怕你母亲收到用完了,忘记了罢。”
孙隐道:“家母年纪又不大,怎会如此善忘?”
李长青道:“那我就不晓得了。这件事幸而碰到我,若碰到别人,还骂你撒赖呢!”孙隐想想这事本来也无凭据,不便多说,只得回来告诉他母亲,把这事搁起。
孙隐的母亲道:“别的事且不说,只是此刻却没钱用。你父亲剩下的五千大洋,都被你伯父带到上海,屡次写信去取利钱,连回信也无。我想你已出过门,今又长了一岁,好歹你亲自走一遭,到南京取了存折,支了利钱寄回。你在外也觑个机会,谋个事,一辈子终不能在家坐着吃呀!”
孙隐听了母亲的话,凑些盘缠,乘了轮船,先到上海。入栈歇了一天,坐长江轮船往南京而去。当下晚上一点钟开行,次日便到江阴,夜来又过了镇江。一路上,在舱外看着江景山景,看倦了,在镇江开行之后,孙隐见天阴月黑,没什么好看,便回房睡觉。
睡到半夜,忽然隔壁房内,人声鼎沸起来,把孙隐闹醒了。他急忙出来看时,只见围了一大堆人,在那里吵。内中一个广东人,在那指手画脚地说话。孙隐便走上一步,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广东人说这房里的搭客,偷了他东西。
孙隐看那房里时,有三副铺盖,便问道:“哪一个偷了你的东西?”
广东人指着一个人,道:“就是他!”
孙隐看那人时,身穿湖色熟罗长衫,铁线纱夹马褂,圆白的脸面,唇上两撇八字胡,鼻上一副玳瑁边墨晶眼镜。孙隐心中暗想,这等人如何会去偷东西,莫非疑错了人?心中正这么想,一时船上的买办来了,账房的人也到了。
那买办问广东人道:“捉贼捉赃,你捉着赃没有呢?”
广东人道:“赃没有,我却知道一定是他。纵使不见他亲手偷的,他也定是贼伙,我只问他要东西。”
买办道:“这倒奇了,有什么凭据?”
此时那人嘴里说着湖南话,在那“王八”、“窑子”的乱骂。孙隐细看他的行李,除衣箱之外,还有一大帽盒,黏着“江苏即补县正堂”的封条;板壁上挂一个帖袋,插着一个紫花印的文书壳子。还有两人,都穿蓝布长衫,像是仆人。孙隐想这明明是官场中人,怎会做贼?这广东人太胡闹!
只听那广东人又说道:“我若不说明白,你们众人一定说我错疑了人了;且等我说出来,大众听听。我父子同来,我住房舱,在外南,房门口对着江面。我们已经睡了,忽听我儿子叫一声:‘有贼!’我一咕噜爬进看时,两件熟罗长衫没了;衣箱面上摆着一个小闹钟,也不见了;衣箱的锁,也撬开了。我便追出,转个弯要进里面,便见这人在当路站着……”
买办抢道:“当路站着,便可说他做贼?”
广东人道:“他不做贼,在那里望风呢。”
买办道:“晚上睡不着,走出去望望也是常事。怎么便说他望风?”
广东人冷笑道:“出去望望,我也知是常事;但天阴月黑,已看不见东西。他为什么还戴着墨晶眼镜?试问他能看见什么东西?这不明明在那里装模做样么?”
孙隐听到这里,暗想这人好机警,他若做侦探,一定是好的。只听那广东人又对那人道:“说着你没有?好了,还我东西,不然,就让我在你这搜一搜。”
那人怒道:“我奉上海道的公事,到南京见制台,房里多是要紧文书,你敢乱动?!”
广东人回过头,对买办道:“得罪客人,是我的事,与你无干。”又走上一步对那人道:“你让不让我搜?”
那人大怒,回头叫两个仆人道:“你们怎都同木头一般,还不给我撵这王八蛋出去!”
仆人便来推那广东人,却推他不动,被那广东人又走上一步,将那人一推推了进去。广东人弯下腰,开始搜东西。此时看的人,都捏着一把汗,万一搜那广东人搜不出赃证,那人是个官,不知要怎么办呢!
那广东人,伸手在床底下一搜,拉出一个网篮,七横八竖地放着十七八杆鸦片烟枪,八九枝铜水烟筒。
众人一见,乱嚷起来,这个说:“那一枝烟筒是我的。”那个说:“那烟枪是我的,今日害我吞半天的烟泡呢。”又有一个道:“那一双新鞋是我的。”一霎时都认了去。
细看时,孙隐所用的一枝烟筒,也在那里面,也不曾留心,不知几时被偷去了。此时那人却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当下买办沉下脸来,叫来茶房把他看管着。要了他的钥匙,开了他的衣箱检搜。只见里面男女衣服不少,两枝银水烟筒,一个金荳蔻盒,这都是上海的倌人用的东西,一定就是赃物无疑。搜了半天,却不见广东人的东西。
广东人便喝问道:“我的长衫放在哪了?”
那人此时,真是无可奈何,便道:“你的东西不是我偷的。”
广东人伸出手,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道:“我只问你要!”
那人没法,便道:“你要东西,跟我来。”
此时,茶房已将他双手反绑,众人就跟着他去。只见他走进散舱,在一个床铺旁边,嘴里叽叽咕咕的说了离句听不懂的话,便有一人从被窝里钻出,两个人又问答了几句,众人都听不懂。
那人便对广东人道:“你的东西在舱面,我带你去取。”
买办便叫人把散舱里的那人也绑了。大家都跟着到舱面去看新闻。只见那人走到一堆篷布的旁边,站定,说道:“东西在里面。”
广东人揭开一看,两件长衫果然堆在一处,那小钟还在那滴得滴得走着呢。到此时,我才佩服那广东人的眼捷手快,机警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