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话。到了次日,孙隐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的伯父的,一封给继之的,拿到账房,托乙庚代他交代信局,便问几时下船。
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开船。这里动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戏才下船呢。”
孙隐道:“太晚了也不便当。”
乙庚道:“太早了也无谓,总要吃了晚饭去。”
孙隐就请他算清了房饭钱,结过了帐,又到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这一天。
到了晚上,动身下船,那时船上还在那里装货呢,人声嘈杂得很,一直到了10点钟,方才静下来。孙隐在房舱里没事,随意取过一本小说看看,不多一会,就睡着了。及至一觉醒来,耳边只听得一片波涛声音,走出房门去看,只见人声寂寂,只有些鼾呼的声音。孙隐披上衣服,走上舱面一看,只见黑的看不见什么;远远望去,好像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见岸。舵楼上面,一个外国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天气很冷,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就退了下来。此时孙隐却睡不着了,又看了一回书,已经天亮了。孙隐又带上房门,到舱面上去看看,只见天水相连,茫茫无际,喜得风平浪静,船也跟稳。
从此天天都在舱面上,与那同船的人谈天,倒也不怎么寂寞。内中那些人姓甚名谁,当时虽然一一请教过,却记不得许多了。只有一个姓邹的,他是个京官,请假出来的,孙隐同他谈的天最多。
那人告诉孙隐:“这回出京,我在张家湾打尖,看见一首题壁诗,内中有两句好的,是‘三字官箴凭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
孙隐便把这两句,写在日记簿上。又想起继之候补四宗人的话,越见得官场上面是一条危途,并且里面没有几个好人,不知他的伯父当日为什么要走到官场上去,而且他的叔叔在山东也是候补的河同知。幸得他的父亲当日不走这条路,不然,只怕他也要入了这个迷呢。
轮船走了三天,已经到了,孙隐便雇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门时,只见他的母亲同他的一位堂房婶娘,好好的坐在家里,没有一点病容,不觉心中大喜。只有孙隐的母亲见了他的面,倒顿时呆了,登时发怒。
孙隐见母亲安然无恙,便上前拜见。
母亲吃惊怒道:“谁叫你回来的,你接到了我的信么?”
孙隐道:“只有苗家老太太带去的回信是收到的,并没接到第二封信。”
母亲道:“这封信发了半个月了,怎么还没收到?”
孙隐此时不及查问寄信及电报的事,拜见过母亲之后,又来拜见婶娘。孙隐那一位堂房姊姊也从房里出来,彼此相见。原来孙隐的婶娘,是他母亲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这位婶娘和他的母亲最相得。孙隐的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这位姊姊就是婶娘的女儿,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也死了。母女两人,恰是一对寡妇。孙隐的母亲因他出门去了,所以都接到家里来住,一则彼此都有个照应,二则也能解寂寞。
当下孙隐一一相见已毕,才问母亲给他的是什么信。
母亲叹道:“一言难尽,你老远的回来,也歇一歇再谈罢。”
孙隐道:“孩儿自从接了电报之后,心慌意乱……”
这句话还没有往下说,母亲大惊道:“你接了谁的电报?”
孙隐也吃惊道:“这电报不是母亲叫人打的么?”
母亲道:“我何尝打过什么电报!那电报说些什么?”
孙隐道:“那电报说的是母亲病重了,叫孩儿赶快回来。”
母亲听了,对着我婶娘道:“婶婶,这可又是他们作怪的了。”
婶娘道:“打电报叫他回来也罢了,怎么还咒人家病重呢!”
母亲问孙隐道:“你今天上岸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什么人没有?”
孙隐道:“没有遇见什么人。”
母亲道:“那么你这两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讲。”
孙隐此时满腹狐疑,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又不好十分追问,只得搭讪着检点一切行李,说些别后的话。孙隐把到南京以后的情节,一一告知。
孙隐的母亲听了,不觉淌下泪来,道:“要不是苗继之,我的儿此刻不知流落到什么样子了!你此刻还打算回南京去么?”
孙隐道:“原打算要回去的。”
母亲道:“你这一回来,说不定继之那里另外请了人,你不是白回去么?”
孙隐道:“这不见得。我来的时候,继之还再三叫我早点回去呢。”
母亲对孙隐的婶娘道:“不如我们同到南京去,倒也干净。”
婶娘道:“好是好的,然而侄少爷已回来了,终久不能不露面,且把这些冤鬼打发开了再说罢。”
孙隐道:“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好婶婶,告诉了我罢。”
婶娘道:“没有什么事,只因上月落了几天雨,祠堂里被雷打了一个屋角,说是要修理。这里的族长,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议要众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两银子。你母亲不答应,说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这点点屋角,不过几十吊钱的事,怎么要一百两!就是我们全承认了修理费,也用不了这些。从此之后,就天天闹个不休。还有许多零碎的小事,此刻一言也难尽述。后来你母亲没了法子想,只推说等你回来再讲,自从说出这句话去,就安静了好几天。你母亲就写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来。谁知你又接了什么电报。想来这电报是他们打去,要骗你回来的,所以你母亲叫你这几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再讲。”
孙隐道:“本来我们族中人类不齐,我早知道的。母亲说到南京去,这也是避地之法。且等我慢慢想个好主意,先发付了他们。”
母亲道:“凭你怎么发付,我是不拿出钱的。”
孙隐道:“这个自然。我们自己的钱,怎么肯胡乱给人家呢。”嘴里是这么说,孙隐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先开了箱子,取出那一百两银子,交给母亲。
母亲道:“就只这点么?”
孙隐道:“是。”
母亲道:“你先寄过五十两回来,那五千银子,就是五厘周息,也有二百五十两呀!”
孙隐听了这话,只得把伯父对他说,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话,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