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的母亲默默无言。歇了一会,天色晚了,老妈子弄上晚饭来吃。掌上灯,孙隐的母亲取出一本帐簿来道:“这是运灵柩回来的时候,你伯父给我的帐。你且看看,是些什么开销。”
孙隐拿过来一看,就是风小三交出来的盘店那一本帐,内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后来就是他伯父写的帐了。只见头一笔就付银二百两,底下注着代应酬用;以后是几笔不相干的零用帐;往下又是付银三百两,也注着代应酬用;像这么的帐,不下七八笔,付去了一千八百两。后来又有一笔是付找房价银一千五百两。
孙隐莫名其妙道:“什么找房价呢?”
母亲道:“这个是你伯父说的,现在这一所房子是祖父遗下的东西,应该他们弟兄三个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门的人,这房子分不着了,估起价来,可以值得二千多银子,他叫我将来估了价,把房价派了出来,这房子就算是我们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银子,他要了七百五,还有那七百五是寄给你叔叔的。”
孙隐道:“还有那些金子呢?”
母亲道:“哪有什么金子,我不知道。”
只这一番回答,孙隐的心中犹如照了一面大镜子一般,前后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见得什么存庄生息的那五千银子,也有九分靠不住了。家中的族人又是这样,不如依了母亲的话,搬到南京去罢。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听得外面有人打门,“砰砰砰”的打得很重。小丫头名叫春兰的,出去开了门,外面便走进一个人。
春兰翻身进来道:“二太爷来了!”
孙隐要出去,母亲道:“你且不要露面。”
孙隐道:“不要紧,丑媳妇总要见翁姑的。”说着出去了。母亲还要拦时,已经拦他不住。
孙隐走到外面,见是他的一位嫡堂伯父,号叫子英的,不知在哪里吃酒吃的满脸通红,反背着双手,躄蹩着进来,向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的,在那里朦胧着一双眼睛。一见了孙隐,便道:“你……你……你回来了么?几……几时到的?”
孙隐道:“方才到的。”
子英道:“请你吃……”
说时迟,那时快,他那三个字的一句话还不曾说了,忽然举起那反背的手来,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大刀,劈头便砍。孙隐连忙一闪,春兰在旁边“哇”的一声,哭将起来。
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说着提刀扑将过去,吓得春兰哭喊着飞跑去了。
孙隐正要上前去劝时,不料他立脚不稳,跌倒在地,“叮当”一响,那把刀已经跌在二尺之外。
孙隐心中又好气,又好恼。只见他躺在地下,乱嚷起来道:“反了,反了!侄儿子打伯父了!”
此时孙隐母亲、婶娘、姊姊,都出来了。孙隐的母亲只气得面白唇青,一句话也没有,婶娘也是彷徨失措。孙隐便上前去搀他起来,一面说道:“伯父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动怒。”
孙隐的姊姊在旁道:“伯父起来罢,这地下冷呢。”
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们抵命!”一面说,一面起来。
孙隐道:“伯父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动气?”
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输的狠了,要见一个杀一个!”
孙隐道:“不过输了钱,何必这样动气呢?”
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输了多少?”
孙隐道:“这个侄儿哪里知道。”
子英忽地里直跳起来道:“你赔还我五两银子!”
孙隐道:“五两只怕不够呢。”
子英道:“我不管你够不够,你老子是发了财的人!你今天没有,就拼一个你死我活!”
孙隐连忙道:“有,有。”随手在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夹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元钱,七八个小角子,便一齐倾了出来道:“这个先送给伯父罢。”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发,起来就走。
孙隐送他出去,顺便关门。他却回过头来道:“侄儿,我不过借来做本钱,明日赢了就还你。”说着去了。
孙隐关好了门,重复进内。
母亲道:“你给了他多少?”
孙隐道:“没有多少。”
母亲道:“照你这样给起来,除非真是发了财;只怕发了财,也供应他们不起!”
孙隐道:“母亲放心,孩儿自有道理。”
母亲道:“我的钱是不动的。”
孙隐道:“这个自然。”
当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拼命的话,说笑了一番,各自归寝。
一夜无话,第二天孙隐检出了继之给他的信,走到继之家里,见了苗伯衡,交了信。
伯衡看过道:“你要用多少呢?”
孙隐道:“请先借给我一百元。”
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给孙隐道:“不够时再来取罢。继之信上说,尽多尽少,随时要应付呢。”
孙隐道:“是,是,到了不够时再来费心。”
辞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寻那一位族长大叔公。此人是孙隐的叔祖,号叫做借轩。
孙隐见了他,他先就说道:“好了,好了!你回来了!我正盼着你呢。上个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说要各房派了银子好修理,谁知你母亲一毛不拔,耽搁到此刻还没有动工。”
孙隐道:“估过价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够?”
借轩道:“价是没有估。此刻虽是多派些,修好了,余下来仍旧可以派还的。”
孙隐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来,估定了价,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孙,谁出多了,谁出少了,都不好。其实就是我一个人承认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紧;不过在众兄弟面上,好像我一个人独占了面子,大家反为觉得不好看。老实说,有了钱,与其这样化的吃力不讨好,我倒不如拿来孝敬点给叔公了。”
借轩拊掌道:“你这话一点也不错!你出了一回门,怎么就练得这么明白了?我说非你回来不行呢。李乘风还说你纯然是孩子气,他那双眼睛不知是怎么生的!”
孙隐道:“不然呢,还不想着回来。因接了母亲的病信,才赶着来的。”
借轩沉吟半晌道:“其实呢,我也不应该骗你;但是你不回来,这祠堂总修不成,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孙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设法叫你回来。我今天且给你说穿了,这电报是我打给你的,想你早点回来料理这件事,只得撒个谎。那电报费,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