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讲论时,忽然一个人闯了进来,笑道:“你们吃酒取乐呢!”
孙隐回头一看,不觉诧异起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继之,还穿着衣帽呢。
孙隐道:“大哥不说明天下午出城么?怎么这会来了?”
继之坐下道:“我本来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几时,方伯又打发人来说,今天晚上试演水雷,制台、将军都出城来看,叫我也去站个班。我其实不愿意去献这个殷勤,因为放水雷是难得看见的,所以出来趁个热闹。因为时候不早了,不进城去,就到这里来。”
孙隐道:“公馆里没有人呢。”
继之道:“偶然一夜,还不要紧。”一面说着,卸去衣冠道:“我到账房里去去就来,我也吃酒呢。”
述农道:“可是又到账房里去拿钱给我们用呢?”
继之笑了一笑,对孙隐道:“我要交代他们这个。”说罢,弯腰在靴统里,掏出那本捐册来道:“叫他们到往来的那两家钱铺子里去写两户,同寅的朋友,留着办陈家那件事呢。”说罢,去了。歇了一会又过来。
孙隐已经叫厨房里另外添上两样菜,三个人借着吃酒,在那里谈天。因为讲方才演放水雷,谈到中法战事。
继之道:“这回的事情,糜烂极了!台湾的败仗,已经得了官报了。那一位刘大帅,本来是个老军务,怎么也会吃这个亏?真是难解!至于马江那一仗,更是传出许多笑话来。有人说那位钦差,只听见一声炮响,吓得马上就逃走了,一只脚穿着靴子,一只脚还没有穿袜子呢。又有人说不是的,他是坐了轿子逃走的,轿子后面,还挂着半只火腿呢。刚才我听见说,督署已接了电谕,将他定了军罪了。前两天我看见报纸上有一首什么词,咏这件事的。福建此时总督、船政,都是姓何,藩台、钦差都是姓张,所以我还记得那词上两句是:‘两个是傅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
孙隐道:“这两句就俏皮得很!”
继之道:“俏皮么?我看轻薄罢了。大凡讥弹人家的话,是最容易说的;你试叫他去办起事来,也不过如此,只怕还不及呢。这军务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败坏了,我们旁听的,只能生个恐惧心,生个忧愤心,哪里还有工夫去嬉笑怒骂呢?其实这件事情,只有政府担个不是,这是我们见得到,可以讥弹他的。”
述农道:“怎么是政府不是呢?”
继之道:“这位钦差年纪又轻,不过上了几个条陈,究竟是个纸上空谈,并未见他办过实事,怎么就好叫他独当一面,去办这个大事呢?纵使他条陈中有可采之处,也应该叫一个老于军务的去办,给他去做个参谋、会办之类,只怕他还可以有点建设,帮着那正办的成功呢。像我们这班读书人里面,很有些听见放鞭爆还吓了一跳的,怎么好叫他去看着放大炮呢?就像方才去看演放水雷,这不过是演放罢了,在那里伺候同看的人,听得这‘轰’一声,就有几个抖了一抖,吐出舌头,还有举起双手,做势子去挡的。”
孙隐同述农不觉笑了起来。
继之又道:“这不过演放两三响已经这样了,何况炮火连天,亲临大敌,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头、做手势的,你若同他说起马江战事来,他也是一味的讥评谩骂,试问他配吗?”当下一面吃酒,一面谈了一席话,酒也够了,菜也残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寝。
到了次日,孙隐因为继之已在关上,于是进城去,赁了一匹马,按辔徐行。走到城内不多点路,只见路旁有一张那张大仙的招纸,因想起述农昨夜的话,暗道:不知到底确不确,我何妨试去看看有什么影迹。就跟着那招纸歪处,转了个弯,一路上留心细看,只见了招纸就转弯,谁知转得几转,那地方就慢慢冷落起来了。
孙隐勒住马想道:“倘使迷了路,怎么办?”忽又回想道:“不要紧,我只要回来时也跟着那招纸走,自然也走到方才来的地方。”
忽听得那马夫说了几句话,孙隐不曾留心,不知他说什么,并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马夫在后面跟着,又说了几句,孙隐一些也听不懂,回头问道:“你说什么呀?”他便不言语了。
孙隐又向前走,走到一处,抬头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这南京城里,怎么有这么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着,只见路旁一株紫杨树上,也黏了这么一张。跟着转了一个弯,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个茅厕,墙上也有一张。顺着纸歪的方向望过去时,那边一带有四五十间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里还憩着一乘轿子。恰好看见一家门首有人送客出来,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纹布灰布袍子,并没有穿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
孙隐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见那客人生的一张圆白脸儿,八字胡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来。那客上了那乘轿时,这里送客的也进去了。孙隐看他那门口,又矮又小,暗想这种人家,怎样有这等阔客。猛抬头看见他檐下挂着一把破扫帚,暗想道:“是了,述农的话是不错的了。”骑在马上,不好只管在这里呆看,只得仍向前行。
行了一箭多路,孙隐猛然又想起方才那个客人,就是他在长江船上看见他扮官做贼,后来继之说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给他伙伴说的话,叽叽咕咕听不懂,想来就是他们的暗号暗话,这个人一定也是会党。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马夫同他说过两回话,他也没听出来,只怕那马夫也是他们会党里人,见他一路上寻看那招纸,以为他也是他们一伙的,拿那暗话来问他,所以他两回都听得不懂。
孙隐想到这里,不觉没了主意,暗想自己又不是他们一伙,今天寻访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时又要拨转马头回去,越发要被他看出来,还要疑心自己暗访他们做什么呢。若不回马,只管向前走,又认不得那条路可以绕得回去,不要闹出个笑话来?并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马,不要叫那马夫知道了自己的门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见了苗公馆的牌子,还当是官场里暗地访查他们的踪迹,在他们会党里传播起来,不定要闹个什么笑话呢。
思量之间,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个法子,勒住马,问马夫道:“我今天怎么走迷了路呢?我本来要到夫子庙里去,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马夫道:“怎么,要到夫子庙?怎不早点说?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
孙隐道:“你领着走罢,加你点马钱就是了。”
马夫道:“拨过来呀。”说着,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这空地上横截过去,有了几家人家,弯弯曲曲的走过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条小道,仅仅容得一人一骑。穿尽了小街,便是大街。
到了此地,孙隐已经认得了。此处离继之公馆不远了,孙隐下了马说道:“我此刻要先买点东西,夫子庙不去了,你先带了马去罢。”说罢,付了马钱,又加了他几文,他自去了,孙隐才慢慢的走了回去。孙隐本来一早就进城的,因绕了这大圈子,闹到十一点钟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会儿。
孙隐吃过午饭,因想起他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伯父公馆里去。孙隐的伯父也正在吃饭,见了孙隐便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孙隐道:“吃过了,来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
伯父道:“总是这样,不好不坏的。你来了,到房里去看看她罢。”
孙隐听说就走了进去,只见伯母坐在床上,床前安放一张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床上还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在那捶背。孙隐便问道:“伯母今天可好些?”
伯母道:“侄少爷请坐。今日觉着好点了。难得你惦记着来看看我。我这病,只怕难好了。”
孙隐道:“哪里来的话。一个人谁没有三天两天的病,只要调理几天,自然会好。”
伯母道:“不是这么说。我这个病时常发作,近来医生都说要成个痨病的了。我今年50多岁的人了,如果成了痨病,还能耽搁多少日子呢!”
孙隐道:“伯母这回得病有几天了?”
伯母道:“我一年到头,哪一天不是带着病的!只要不躺在床上,就算是个好人。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
孙隐道:“为什么不给侄儿一个信,也好来望望?侄儿直到昨天才知道。”
伯母听了叹一口气,推开粥碗,旁边就有一个佣妇走过来,连茶几端了去。伯母便躺下道:“侄少爷,你到床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们谈谈罢。”孙隐就走了过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