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道:“那么说,大哥这回还捐么?还去劝捐么?”
继之道:“他用大帽子压下来,只得捐点;也只得去劝上十户八户,凑个百十来元钱,交了捐就算了。你想我这个是受了大帽子压的才肯捐。还有明日我出去劝捐起来,那些捐户就是讲交情的了。问他的本心实在不愿意捐,因为碍着我的交情,好歹化个几元钱。再问他的本心,他那几元钱,就犹如送给我的一般。加了方才说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种。行善的人只有这三种,办赈捐的法子也只有这三个,你想世人哪里还有个实心行善呢?”说罢,取过册子,写了二十元;又写了个条子,叫潘松连册子一起送去。他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处募捐,孙隐可不曾留心了。又取过那知启来,想了一想,只写上五两。
孙隐笑道:“送了一百两,只写个五两,这是个倒九五呢。”
继之道:“这上头万不能写的太多,因为恐怕同寅的看见我送多了,少了他送不出,多了又送不起,岂不是叫人家为难么。”说着,又拿钥匙开了书柜,在柜内取出一个小拜匣,在拜匣里面,翻出了三张字纸,拿火要烧。
孙隐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继之道:“这是陈仲眉前后借我的二百元钱。他一定要写个票据,我不收,他一定不肯,只得收了。此刻还要他做什么呢。”说罢,取火烧了。又对孙隐说道:“请你此刻到关上走一次罢。天已不早,因关上那些人,每每要留难人家的货船,我说了好几次,总不肯改。江面又宽,关前面又没有好好的一个靠船地方,把他留难住了,万一晚上起风,叫人家怎样呢!我在关上,总是监督他们,验过了马上就给票放行的。今日你去代我办这件事罢。明日我要在城里跑半天,就是为仲眉的事,下午出城,你也下午回来就是了。”
孙隐答应了,骑马出城,一径到关上去。发放了几号船,天色已晚,叫厨房里弄了几样菜,到述农房里同他对酌。
述农笑道:“你这个就算请我了么?也罢。我听见继翁说你在你令伯席上行得好酒令,我们今日也行个令罢。”
孙隐道:“两个人行令乏味得很,我们还是谈谈说说罢。我今日又遇了一件古怪的事,本来想问继翁,因为谈了半天的赈捐就忘记了,此刻又想起来了。”
述农道:“什么事呢?到了你的眼睛里,什么事都是古怪的。”孙隐就把遇见贴招纸的述了一遍。
述农道:“这是人家江湖上的事情,你问他做什么。”
孙隐道:“江湖上什么事?倒要请教,到底这个张大仙是什么东西?”
述农道:“张大仙并没有的,是他们江湖上什么会党的暗号,有了一个什么头目到了,住在哪里,恐怕他的会友不知道,就出来满处贴了这个,他们同会的看了就知道了。只看那条子贴的底下歪在那一边,就往那一边转弯;走到有转弯的地方,留心去看,有那条子没有,要是没有,还得一直走;但见了条子,就照着那歪的方向转去,自然走到他家。”
孙隐道:“哪里认得他家门口呢?”
述农道:“他门口也有记号,或者挂着一把破蒲扇,或者挂着一个破灯笼,什么东西都说不定。总而言之,一定是个破旧不堪的。”
孙隐道:“他这等暗号已经被人知道,不怕地方官拿他么?”
述农道:“拿他做什么!到他家里,他原是一个好好的人,谁敢说他是会党。并且他的会友到他家去,打门也有一定的暗号,开口说话也有一定的暗号,他问出来也是暗号,你答上去也是暗号,样样都对了他才招接呢。”
孙隐道:“他这暗号是什么样的呢?你可……”
孙隐这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听得“轰”的一声,犹如天崩地塌一般,跟着又是一片澎湃之声,把门里的玻璃窗都震动了,桌上的杯箸都直跳起来,不觉吓了一跳。
这一声响不打紧,偏又接着外面人声鼎沸起来,吓得孙隐吃了一大惊。
述农站起来道:“我们去看看来。”说着,拉了孙隐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道:“今日操演水雷,听说一共试放三个,赶紧出去,还望得见呢。”孙隐听了方才明白。
原来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结;这几日里,又听见台湾吃了败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这里江防格外吃紧,所以制台格外认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举行。
孙隐同述农走到江边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轮明月自东方升起,照得那浩荡江波,犹如金蛇万道一般,吃了几杯酒的人,到了此时,倒也觉得一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虽然不是十分挤拥,却已是立在人丛中的了。忽然又是轰然一声,远响四应。那江水陡然间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声,便如风卷松涛。加以那山鸣谷应的声音,还未断绝。两种声音,相和起来。这里看的人又是哄然一响。孙隐生平的耳朵里,倒是头一回听见。接着又是演放一个。虽不是什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罢,同述农回来,洗盏更酌。谈谈说说,又说到那会党的事。
孙隐再问道:“方才你说他们都有暗号,这暗号到底是怎么样的?”
述农道:“这个我哪里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连我也是会党了。他们这个会党,声势也很大,内里面戴红顶的大员也不少呢。”
孙隐道:“既是那么说,你就是会党,也不辱没你了。”
述农道:“罢,罢,我彀不上呢。”
孙隐道:“究竟他们办些什么事呢?”
述农道:“其实他们空着没有一点事,也不见得怎么为患地方,不过声势浩大罢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尝不可借他们的力量办点大事;要是不能利用,养痈遗患,也是不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