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左右闲着没事,就走到他伯父公馆里去望望。谁知他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里纳闷,不免到上房去问病。坐了一会,看着大家都是无精打采的,孙隐就辞了出来。在街上看见一人在那贴招纸,招纸只有一寸来宽,五六寸长,上面写着“张大仙有求必应”七个字,歪歪的贴在墙上。
孙隐问贴招纸的道:“这张大仙是什么菩萨?在哪里呢?”
那人对孙隐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孙隐心中不觉暗暗称奇。只见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贴上一张,也是歪的。孙隐不便再问他,一径走了回去。
继之却等到下午才回来,已经换上便衣了。孙隐问道:“方伯那里有什么事呢?”
继之道:“说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写捐,不料他今天请我,也是叫我写捐,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今天可谓交易而退了。”说到这里,跟去的下人送进帖袋来,继之在里面抽出一本捐册来,交给孙隐看。孙隐翻开看时,那知启也夹在里面,藩台已经写上了二十五两,这五字却像是涂改过的。
孙隐道:“怎么写这几个字,也错了一个?”
继之道:“不是错的,先是写了二十四两,后来检出一张二十五两的票子来,说是就把这个给了他罢,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五’字。”
孙隐道:“藩台也只送得这点,怪不得大哥送一百两,说不能写在知启上了,写了上去,岂不是要压倒藩台了么?”
继之道:“不是这等说,这也没有什么压倒不压倒,看各人的交情罢了。其实我同陈仲眉并没有大不了的交情,不过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写了上去,叫别人见了,以为我举动阔绰,这风声传了出去,那一班打抽丰的来个不了,岂不受累么?说也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来的一包东西,打开看时,却是两方青田石的图书,刻上了我的名号。一张白折扇面,一面画的是没神没彩的两笔花卉,一面是写上几个怪字,都是写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称我做‘夫子大人’。还有一封信,那信上说了许多景仰感激的话,信末是写着‘门生张超顿首’六个字。我实在莫名其妙,我从哪得着这么一个门生,连我也不知,只好不理他。不多几天,他又来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话,我也不曾在意。后来又来了一封信,诉说读书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势的,封了八元银寄给他,顺便也写个信问他为什么这等称呼。谁知他这回却连回信也没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今年同文述农谈起,原来述农认得这个人,他的名字是没有一定的,是一个读书人当中的无赖,终年在外头靠打把势过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书院的课题是这里方伯出的,齐了卷寄来之后,方伯交给我看,我将他的卷子取了超等第二。我也忘记了他卷上是个什么名字了。自从取了他超等之后,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张超’。然而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神通广大,怎样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愿列门墙,叫起我老师来?”
孙隐道:“这个人也可以算不要脸的了!”
继之叹道:“脸是不要了,然而据我看来,他还算是好的,总算不曾下流到十分。你不知道现在的读书人,专习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说话时孙隐翻开那本捐册来看,上面黏着一张红单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西赈款的,便问道:“这是请大哥募捐的,还是怎样?”
继之道:“这是上海寄来的。上海这几年里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什么史绍经,竭尽心力的去做好事。这回又寄了二百份册子来,给这里藩台,要想派往各州县募捐。你想这江苏省里,连海门厅算在里面,统共只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县,内中还有一半是苏州那边藩台管的,哪里派得了一百册?只好省里的同寅也派了开来,只怕还有得多呢。”
孙隐道:“这位先生可谓勇于为善的了。”
继之笑了一笑道:“岂但勇于为善,他这番送册子来,还要学那古之人与人为善呢。其实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
孙隐诧异道:“做好事有什么不佩服?”
继之道:“说起来,这句话是我的一偏之见。我以为这些善事,不是我们做的。我以为一个人要做善事,先要从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对着父母先要尽了子道,对着弟兄要尽了弟道,对了亲戚本族要尽了亲谊之道,然后对朋友要尽了友道。果然自问孝养无亏了,所有兄弟、本族、亲戚、朋友,那能够自立,绰然有余的自不必说,那贫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够照应得他妥妥帖帖、无忧冻馁,还有余力,才可以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说:‘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不信现在办善事的人,果能照我这等说,由近及远么?”
孙隐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亲戚两项,就有上千的人,还有不止的,究的总要占了一半,还有朋友呢,怎样能都照应得来?”
继之道:“就是这个话。我舍间在家乡虽不怎么,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户的了。先君在生时,曾经捐了五万银子的田产做赡族义田,又开了几家店铺,把那穷本家都延请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望可以免了饥寒。还有亲戚呢,还是照应不了许多呀,何况朋友呢。试问现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这一着?”
孙隐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这班人。不然,闹出那铤而走险的,更是不得了了。”
继之道:“这个自然。我这话并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过做善事要从根本上做起罢了。现在那一班大善士,我虽然不敢说没有从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钓誉的,只怕也不少。”
孙隐道:“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够从行善上沽个名誉也罢了。”
继之道:“本来也罢了,但还不止这个呢。他们起先投身入善会,做善事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光蛋;不多几年,就有好几个甲第连云起来了。难道真是天富善人么?这不是我说刻薄话,我可有点不敢相信的了。”
孙隐指着册子道:“他这上面,不是刻着‘经手私肥,雷殛火焚’么?”
继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见识。大凡世上肯拿出钱来做善事的,哪有一个是认真存了仁人恻隐之心,行他那民胞物与的志向!不过都是在那邀福,以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万事如意的。有了这个想头,他才肯拿出钱来做好事呢。不然,一个铜钱一点血,他哪里肯拿出来。世人心上都有了这一层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这迷信的法子去坚他的信,于是乎就弄出这八个字来。我恐怕那雷没有闲工夫去处处监督着他呢。”
孙隐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报上,年年还有征信录,未必可以作弊。”
继之道:“别的我不知,有人告诉我一句话,却很在理上。他说,他们一年之中,吃没那无名氏的钱不少呢。譬如这一本册子,倘是写满了,可以有二三百户,内中总有许多不愿出名的,随手就写个‘无名氏’。那捐的数目,也没有什么大上落,总不过是一两元,或者三四元,内中总有同是无名氏,同是那个数目的。倘使有了这么二三十个无名氏同数目的,他只报出六七个或者十个八个来。就捐钱的人,只要看见有了个无名氏,就以为是自己了,哪个肯为了几元钱,去追究他呢。这个话我虽然不知道是真的,是伪的,然而没有一点影子,只怕也造不出这个谣言来。还有一层:人家送去做冬赈的棉衣棉裤,只要是那善士的亲戚朋友所用的轿班、车夫、老妈子,哪一个身上没有一套,还有一个人占两三套的。虽然这些也是穷人,然而比较起被灾的地方那些灾黎,是哪一处轻,哪一处重呢?这里多分了一套,那里就少了一套,况且北边地方,又比南边来得冷,认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赈物来送人情的么?单是这一层,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