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在旁边听这一问一答,虽略知梗概,然而不知详细,等他去了,方问继之。继之叹道:“他这件事闹了出来,官场中更是一条危途。刚才这个是陈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个榜下知县,而且人也很精明。却是没有路子,到省十多年,不要说是补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当过几个。近几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过,足足七年没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尽当光,穷的不得了!前几天忽然起了个短见,竟上吊死了!”
这句话,把孙隐吓了一大跳道:“呀!怎么吊死了!救得回来么?”
继之道:“你没见她么?她这一来,明明是为的仲眉死了,出来告帮,哪里还有救得活的话!”
孙隐道:“任是怎样没路子,何至于七八年没有差事,这也是一件奇事!”
继之叹道:“老弟,你未曾经历宦途,哪里懂得这许多!大约一省里面的候补人员,可分做四大宗:第一,与督抚同乡,或是世交,那不必说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就是藩台的同乡世好,自然也是有照应的;第三,是顶了大帽子,挟了八行书来的。有了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够安插?除了这三宗之外,腾下哪一宗,自然是绝不相干的了,不要说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尽长着,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没人想着他。这回闹出仲眉这件事,岂不是官场中的一个笑话!他死时,地保因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宁县里一报,少不免要来相验。可怜他的儿子又小,又没个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抛头露面的出来拦请免验,把情节略略说了几句。江宁县已把这事回了藩台,闻得藩台也叹了两口气,所以我想在藩台那同他设个法子。此刻请你把这知启另写一个,看看有不妥当的,同他删改删改,等我明天拿去。”
孙隐听了这番话,才晓得这宦海茫茫,竟与苦海无二。翻开那知启重新看了一遍,词句尚还妥当,不必改削,就同他再誊出一份来。翻到末页看时,已有几个写上饮助的了,有助一千钱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于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觉发了一声叹。回头来要交给继之,谁知继之已出去了。孙隐放下了知启,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里,只见继之拿着一张报纸,在那发愣。
孙隐道:“大哥看了什么好新闻,在这里出神呢?”
继之把新闻纸递给我,指着一条道:“你看我们的国事怎么得了!”
孙隐接过来,依着继之所指的那一条看下去,标题是“兵轮自沉”四个字,其文曰:
驭远兵轮自某处开回上海,于某日道出石浦,遥见海平在线,一缕浓烟,疑为法兵舰。管带大惧,开足机器,拟速逃窜。觉来船甚速,管带益惧,遂自开放水门,将船沉下,率船上众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报仓卒遇敌,致被击沉云。刻闻上峰将彻底根究,并箚上海道,会商制造局,设法前往捞取。
孙隐看了不觉咋舌道:“前两天听见濮固修说是打沉的,不料有这等事!”
继之叹道:“我们南洋的兵船,早知是没用的,然而也料想不到这么一着。”
孙隐道:“南洋兵船不少,岂可一概抹煞?”
继之道:“你未从此中过来,也难怪你不懂。南洋兵船虽不少,叵奈管带的一味营私舞弊,哪还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们带上几年兵船,就都一个个的席丰履厚,哪里还肯去打仗!”
孙隐道:“带一个兵船,哪里有许多出息?”
继之道:“这也一言难尽。克扣一节,且不要说他;单只领料一层,就是了不得。譬如他要领煤,这里南京是没有煤卖的,照例是到支应局去领价,到上海去买。他领了一百吨的煤价到上海,上海是有一家专供应兵船物料的铺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去,只买上二三十吨。”
孙隐叹道:“那么那七八十吨的价,他一齐吞没了!”
继之道:“这又不能。他在这七八十吨价当中,提出二成贿了那铺家,叫他帐上写一百吨;恐怕他与店里的帐目不符,就教他另立一个暗记号,开支了那七八十吨的价银。你想他们这样办法,就是吊了店家帐簿来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有时他们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二三十吨煤,却出他个百把吨的收条,叫店家自己到支应局来领价,也是这么办法。你说他们发财不发财呢!”
孙隐道:“那许多兵船,难道个个管带都是这么着么?而且每一号兵船,未必就是一个管带到底。头一个作弊罢了,难道接手的也一定是这样么?”
继之道:“我说你到底没经练,所以这些人情世故一点也不懂。你说谁见了钱不要的?而且大众都这样,你一个人却独标高洁,那些人的弊端,岂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就如我现在办的大关,内中我不愿要的钱,也不知多少,然而历来相沿如此,我何犯着把他叫穿了,叫后来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来舞弊,就算是个好人了。”
孙隐道:“历来的督抚难道都是睡着的,何以不彻查一次?”
继之道:“你又来了!督抚何曾睡着,他比你我还清醒。他要是将一省的弊窦都厘剔干净,他又从哪儿调剂私人呢?我且现身说法,说给你听:我这大关的差事,明明是与藩台有交情,他有心调剂我的,所以我并未求他,他出于本心委给了我;若是没交情的,求也求不着呢。其余你就可以类推了。”正说话时,忽报藩台着人来请,继之便去更衣。
当下继之换了衣冠,再到书房,取了知启道:“这回只怕是他的运气到了。我本打算明日再去,可巧他来请,一定是单见的,更容易说话了。”说罢,又叫潘松将那一份知启先送回去,然后出门上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