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之听了孙隐一席话,忽然觉悟道:“一定是这个人了。好在他两三天之内,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
孙隐忙问:“是什么人?”
继之道:“我也不过这么想,还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毕镜江。”
孙隐道:“这毕镜江是个什么样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问问。那天我在关上,看见他同一个挑水夫在那里下象棋,怎么这般不自重!”
继之说:“他的出身,本来也同挑水的差不多,这又何足为奇!他本是镇江的一个龟子,有两个妹子在镇江当娼,生得有几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浑名来:大的叫做大乔,小的叫做小乔。那大乔不知嫁到哪去了;这小乔,就是现在督署的文案委员汪子存赏识了,娶了回去作妾。这毕镜江就跟了来做个妾舅。子存宠上了小老婆,未免‘爱屋及乌’,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争奈他自己不争气,终日在公馆,同那些下人鬼混。子存要带他在身边教他,又没有那闲工夫;因此荐给我,说是不论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见识见识。你想我哪里用得着他?派他上等的事,他不会做;要是派个下等事给他,子存面上又过不去。所以我只好送他几吊钱的干修,由他住在关上。谁料他又会偷东西呢!”
孙隐道:“这么说,我碰见的大约就是小乔了?”
继之道:“自然是的。这宗小人用心,实在可笑。我还料到他为什么要偷我这表呢。半个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将近奉委做芜湖电报局总办。他恐怕子存丢下他在这里,要叫他妹子去说,带了他去。因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结她,却又无从巴结,买点什么东西去送她,却又没钱,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
孙隐道:“大哥怎么又说他将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芜湖电报局了么?”
继之道:“就是这话。听说前两天札子已经到了。子存把这里文案的公事交代过了,就要去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来对我说,说是子存要带他去,给他好事办呢。可不是几天就要走了么?”
孙隐道:“这个也何妨追究追究他?”
继之道:“这又何苦!这到底是名节攸关的。虽然这种人没什么名节,然而追究出来,究竟与子存脸上有碍。我那东西又不是很值钱,就是那块黑铜表坠,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什么呢。”
正在说话之间,只见门上来回说:“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都是穿重孝的,要来求见,说是姓陈,又没有个片子。”
继之想了一想,叹一口气道:“请进来罢,你们好好的招呼着。”门上答应去了。
不一会,果然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都是浑身重孝的,走了进来。看他那形状,愁眉苦目,好像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见了继之,跪下来就叩头。那小孩子跟在后面,也跪着叩头。孙隐看了一点也不懂,恐怕他有什么碍着别人听见的话,正想回避出去,谁知他站起了来,回过身子,对着孙隐也叩下头去,吓得孙隐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样才好。等他叩完了头,孙隐倒乐得不回避,听听他说话了。
继之让他坐下。那妇人就坐下开言道:“本来在这热丧里面,不应该到人家家里来乱闯。但是出于无奈,求苗老爷见谅!”
继之道:“我们都是出门的人,不拘这个。这两天丧事办得怎样了?此刻还是打算盘运回去呢,还是暂时在这里呢?”
那妇人道:“现在还打不定主意,万事都要钱做主呀!此刻闹到带着这孩子,抛头露面的……”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那眼泪便从眼睛里直滚下来,连忙拿手帕去揩拭。
继之道:“本来怪不得陈太太悲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无益,总要早点定个主意才好。”
那妇人道:“舍间的事,苗老爷尽知道的,先夫咽了气下来,真是除了一个棕榻、一条草席,再无别物。前天有两位朋友商量着,只好在同寅里面告个帮,为此特来求苗老爷设个法。”说罢,在怀里掏出一个梅红全帖的知启来,交给他的小孩,递给继之。
继之看了,递给孙隐。又对那妇人说道:“这件事不是这样办法。照这个样子,通南京城里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陈太太打算,不但盘运灵柩的一件事要用钱,就是孩子们这几年的吃饭、穿衣、念书,都是要钱的。”
那妇人道:“哪里还打算得那么长远!苗老爷肯替设个法,那更是感激不尽了!”
继之道:“待我把这知启另外誊一份,明日我上衙门去,当面求藩台饮助些。只要藩台肯了,无论多少,只要他写上一个名字就好了。人情势利,大抵如此,众人看见藩台也解囊,自然也高兴些,应该助一两的,或者也肯助二两、三两了。这是我这么一个想法,能够如愿不能,还不知道。藩台那里,我是一定说得动的,不过多少说不定就是了。我这里送一百两银子,不过不能写在知启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见,不知说我发了多大的财呢。”
那妇人听了,连忙站起来,叩下头去,嘴里说道:“妾此刻说不出个谢字来,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说着,声嘶喉哽,又掉下泪来。又拉那孩子过来道:“还不叩谢苗老伯!”
那孩子跪下去,他却在孩子的脑后,使劲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头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继之道:“陈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陈太太有事请便,这知启等我抄一份,就叫人送来罢。”
那妇人便带着孩子告辞道:“老太太、太太那里,本要进去请安,因在这热丧里面,不敢造次,请苗老爷转致一声罢。”说着,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