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又该轮到李蛋掣酒筹,他拿起筒儿来乱摇了一阵道:“可要再抽一个自饮三杯的?”说罢,掣了一根看时,却是“则必餍酒肉而后反”,下注“合席一杯完令”。
孙隐道:“这一句完令虽然是好,却有一点不合。”
李蛋道:“我们都是既醉且饱的了,为什么不合?”
孙隐道:“那做酒令的借着《孟子》的话骂我们,当我们是叫化子呢。”说得众人又笑了。
继之道:“这酒筹一共有六十根,怎么就偏偏掣了完令这根呢?”
固修道:“本来酒也够了,可以收令了,我倒说这根掣得好呢。不然,六十根都掣了,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孙隐道:“然而只掣得七‘节’,也未免太少。”
伯父道:“这酒筹怎么是一节一节的?”
继之笑道:“他要借着木行里的‘根’字,读作古音呢。这个还好,不要将来过‘节’的时候,你却写了个古文,叫铜铁铺里的人看起来,我们都要过‘磅’呢。”说的众人又是一场好笑。
一面大家干了门面杯,吃过饭,散坐一会,士图、固修先辞去了;孙隐也辞了伯父,同继之两个步行回去。
孙隐把今日在关上的事,告诉了继之。继之道:“这个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时哪里就查得出来。”
孙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我有一件事,怀疑了许久,要问大哥,不知怎样,得到见面的时候就忘记了;今天同席遇了郦士图,又想起来了。我好几次在路上碰见过那位江宁太守,见他坐在轿子里,总是打磕睡的。这个人的精神,怎么这么坏法?”
继之道:“你说他磕睡么?他在那里死了一大半呢!”
孙隐听了,越发觉得诧异,忙问:“何以死了一大半?”
继之道:“此刻这位总督大帅,最恨的是吃鸦片烟,大凡有烟瘾的人,不要叫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现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着差事。只有这一位太守,烟瘾大的了不得,他却又有本事瞒得过。大帅每天起来,先见藩台,第二个客就是江宁府。他一早在家先过足了瘾,才上衙门;见了下来,烟瘾又大发了,所以坐在轿子里,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门,轿子一直抬到二堂,四五个丫头,把他扶了出来,坐在醉翁椅上,抬到上房里去。他的两三个姨太太,早预备好了,在床上下了帐子,两三个人先在里面吃烟,吃的烟雾腾天的,把他扶到里面,把烟熏他,一面还吸了烟喷他。照这样闹法,总要闹到二十几分钟时候,他方才回了过来,有气力自己吸烟呢。”
孙隐道:“这又奇了!那位大帅见客的时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话,不能没有多少,比方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头问话多,那就不能不耽搁时候了,那烟瘾不要发作么?”
继之道:“这就难说了。据世俗的话,都说他官运亨通,不应该坏事的,所以他的烟瘾,就犹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时候耽搁久了,那烟瘾也来得迟些,总之是他运气好。依我看来,哪里是什么运气不运气,那烟瘾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他回公事的时候,如果工夫耽搁久了,那瘾未尝不发作,只因他慑于大帅的威严,恐怕露出马脚来,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强支持,也未尝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来,坐上轿子,那时候是惟我独尊的了,任凭怎样发作,也不要紧了,他就不肯去支持,凭得他瘫软下来,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于回到家去,要把烟熏、拿烟喷的话,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孙隐笑道:“大哥这话,才是‘如见其肺肝焉’呢。这位大帅既然那么恨鸦片烟,为什么不禁了他?”
继之道:“从前也商量过来,说是加重烟土烟膏的税,伸一个不禁自禁之法:后来不知怎样,就沉了下来,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两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明立案,通国一齐禁了才好。”
孙隐道:“通国都禁,谈何容易!”
继之道:“其实不难,只要立定了案,凡系吃烟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烟税,给他注了烟册,另外编成一份烟户;凡系烟户的人,非但不准他考试、出仕,并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那吃烟的人,自然不久就断绝了。我还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话: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扰民;只有这禁烟一项,正不妨拿出强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骚扰他点,也不要紧。那些鸦片鬼,任是怎样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来,究竟吃烟枪不能作洋枪用,烟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个鸦片鬼,世上便少一个传染恶疾的人。如此说来,非但死不足惜,而且还是早死为佳呢。怎奈此时官场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烟的,那一个肯建这个政策作法自毙呢?时候不早了,睡罢,明天再谈。”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继之到关上去了。此时孙隐想着要寄家信,拿出银子来,秤了一百两,打算要寄回去。又想买点南京的土货,顺便寄去。吃过午饭,就到街上去买。顺着脚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庙里,随意游玩。忽见有两名督辕的亲兵,叱喝而来;后面跟着一顶洋蓝中轿,上着轿帘,想来里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
那两名亲兵,走到大殿上,把烧香的人赶开,那轿子就在廊下停住。旁边一个老妈子过来,把轿帘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围翠绕,锦簇花团,莲步姗姗的走上殿去。孙隐一眼瞥见她襟头下挂着核桃大的一颗水晶球,心下暗吃一惊道:“莫非继之失的龙珠表,到了她手里么?”忽又回想道:“这是有得卖的东西,虽不知她是什么人,然而看她那举动阔绰,自然也是买来的,何必一定是继之那个呢。”一面想着,只见她上到殿上,拈香膜拜。
孙隐忽然又想起,龙珠表虽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铜表坠不是常有的东西。可惜离的远,看不清楚,怎样能够走近她身边一看才好。踌躇了一会,想起女子入庙烧香,一定要拜观音菩萨的,何妨去碰他一碰。想着,就走到旁边的观音殿去等她。等了许久,还不见来,以为那女子去了,仍旧走出来,恰好迎面同她遇着。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惊,她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滚的是月白边,那一颗水晶球似的东西虽已藏在襟底,那一根链条儿还搭在外面,分明直显出一颗杏仁大的黑表坠来。这东西有九分九是继之的失赃了。但是她是什么人,总要设法先打听着了,才可以再查探是什么人卖给她的。
孙隐想了个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买了些香烛,胡乱烧了香;又随意取过签筒来,摇了几摇,摇出一根签来,看了号码,又到香火道人那里去买签,故意多给他几文钱,问他讨一碗茶来吃,略略同他谈两句,乘机就问他方才烧香的女子是什么人。
香火道人道:“听说是制台衙门里面什么人的内眷,我也不知道底细。他每月总来烧几回香的。”
孙隐听了,仍是茫无头绪的,敷衍了两句就走了,不觉闷闷不乐。孙隐虽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来也不拜偶像。今天破了他的成例,不过为的是打听这件事;谁知例是破了,事情却打听不出来。当面见了真赃,势不能不打听个明白,站在庙门外面,呆呆的想法子。
只见那女子的轿子已经出来了。恰好有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孙隐便赁了他的马骑上了,远远地跟着那轿子去,要看她住在哪里。谁知她并不回家,又到一个什么观音庙里烧香去了。孙隐好不懊恼!不便再进去碰她,只骑了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会。等的孙隐地心也焦了,她方才出来,孙隐又远远的跟着。
那女子却又到一个关神庙去烧香。孙隐不觉发烦起来,要想不跟她了,却又舍不得当面错过,只得按辔徐行,走将过去。只见同她做开路神的两名督辕亲兵,一个蹲在庙门外面,一个从里面走出来,嘴里打着湖南口音说:“哙!伙计,不要气了,大王庙是要到明天去了。”
一个道:“我们找个茶铺子歇歇罢。”
一个道:“不必罢。这里菩萨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们再歇。”
孙隐听了这话,就走到街头等了一会,果然见她坐着轿子出来了。孙隐再远远的跟着女子,转弯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条街上,远远的看见那轿子抬进一家门里去,那两名亲兵就一直的去了。孙隐放开辔头,走到她那门口一看,只见一块朱红漆牌子,上刻着“汪公馆”三个大字。
孙隐拨转马头要回去,却已经不认得路了。他到南京虽说有了些日子,却不怎么出门;南京城里地方又大,那里认得许多,只得叫马夫在前面引着走。心里原想顺路买东西,因为天上起了一片黑云,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今天做了那女子半天的跟班,才知道她是一个姓汪的内眷,累得孙隐东西也买不成功。但不知那女子带的东西,到底是继之的失赃不是。如果是,还不枉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那可真冤枉了。想了一会,拿起笔来,先写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买了东西,一齐寄去。谁知这一夜就下起个倾盆大雨来,一连三四天,不曾住点。到第五天,雨小了些,孙隐就出去买东西。打算买了回来,封包好了,到关上去问继之,有便人带去没有;有的最好,要是没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
回到家时,恰好继之已经回来了,孙隐便同他商量,他答应了代我托人带去。当下,孙隐便把前几天在城隍庙遇见那女子烧香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继之。
继之听了,凝神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我明白了。这会好得那个家贼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