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满座之中,只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如瓶泻水一般。他问孙隐台甫、贵庚,孙隐也来不及答应他。就是答应他,他也来不及听见,只管唠唠叨叨的说个不断。一会儿,酒席摆好了,大众相让坐下。孙隐留心打量他,只见他生得一张白脸,两撇黑须,小帽子上缀着一块蚕豆大的天蓝宝石,又拿珠子盘了一朵兰花,灯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见他问固修道:“今天上头有什么新闻么?”
固修道:“今天没什么事。昨天接着电报,说驭远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见敌船,两下开仗,被敌船打沉了。”
李蛋吐了吐舌头道:“这还了得!马江的事情,到底怎样?有个实信么?”
固修道:“败仗是败定了,听说船政局也毁了。但是又有一说,说法兰西的水师提督孤拔,也叫我们打死了。此刻又听见说福建的同乡京官,联名参那位钦差呢。”
说话之间,酒过三巡,李蛋高兴要豁拳。继之道:“豁拳没什么趣味,又伤气。我那里有一个酒筹,是朋友新制,送给我的,上面都是四书句,随意掣出一根来,看是什么句子,该谁吃就是谁吃,这不有趣么?”
大家都道:“这个有趣,又省事。”
继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象牙筒,里面插着几十枝象牙筹。
继之接过来递给李蛋道:“请大人先掣。”
李蛋也不推辞,接在手里,摇了两摇,掣了一枝道:“我看该敬到谁去喝?”说罢,仔细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继翁,你这是作弄我,不算数!”
继之忙在他手里拿过那根筹来一看,孙隐也在旁边看了一眼,原来上面刻着“二吾犹不足”一句,下面刻着一行小字道:“掣此签者,自饮三杯。”
继之道:“好个‘二吾犹不足’!自然该吃三杯了。这副酒筹,只有这一句最传神,大人不可不赏三杯。”
李蛋只得照吃了,把筹筒递给下首郦士图。士图接过,顺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罚不中’,量最浅者一大杯。”
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浅,凡乎滴酒不沾的,众人都请他吃。固修摇头道:“这酒筹太会作弄人了!”说罢,攒着眉头,吃了一口,众人不便勉强,只得算了。
士图下首,便是主位。孙隐的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乐乎’,合席一杯”。
继之道:“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这里头还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却是一句‘举疾首蹙頞’,虽然比这个有趣,却没有这句说的快活。”说着,大家又吃过了,轮到固修掣筹。
固修拿着筒儿摇了一摇道:“筹儿筹儿,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个‘二吾犹不足’呢!”说着,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却不言语,拿起筷子来吃菜。
孙隐问道:“请教该谁吃酒?是一句什么?”固修就把筹递给孙隐看。孙隐接来一看,却是一句“子归而求之”,下面刻着一行道:“问者即饮。”
孙隐只得吃了一杯。下来便轮到继之。继之掣了一根是“将以为暴”,下注是“打通关”三个字。
继之道:“我最讨厌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岂有此理!”
李蛋道:“令上是这样,不怕你不遵令!”继之只得打了个通关。
孙隐道:“这一句隐着‘今之为关也’一句,却隐得甚好。只是继翁正在办着大关,这句话未免唐突了些。”
继之道:“不要多说了,轮着你了,快掣罢。”
孙隐接过来掣了一根,看时,却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着道“随意另行一小令”。
孙隐道:“偏到我手里,就有这许多周折!”
李蛋拿过去一看道:“好呀!请你出令呢。快出罢,我们恭听号令呢。”
孙隐道:“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写的‘时’字,都写成日字旁一个寺字。若照这个‘时’字类推过去,‘讨’字可以读做‘诗’字,‘付’字可以读做‘侍’字。我此刻就照这个意思,写一个字出来,哪一位认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认不得,各位都请吃一杯。好么?”
继之道:“那么说,你就写出来看。”
孙隐拿起筷子,在桌上写了一个“汉”字。李蛋看了,先道:“我不识,认罚了。”拿起杯子,“咕嘟”一声,干了一杯。士图也不识,吃了一杯。
孙隐的伯父道:“不识的都吃了,回来你说不出这个字来,或是说的没有道理,应该怎样?”
孙隐道:“说不出来,侄儿受罚。”
伯父也吃了一口。固修也吃了一口。继之对孙隐道:“你先吃了一杯,我识了这个字。”
孙隐道:“吃也使得,只请先说了。”
继之道:“这是个‘汉’字。”
孙隐听说,就吃了一杯。
伯父道:“这怎么是个‘汉’字?”
继之道:“他是照着俗写的‘难’字化出来的,俗写‘难’字是个‘又’字旁,所以他也把这‘又’字替代了‘堇’字,岂不是个‘汉’字?”
孙隐道:“这个字还有一个读法,说出来对的。大家再请一杯,好么?”大家听了,都觉得一怔。
当下孙隐说这“汉”字还有一个读法,李蛋便问:“读作什么?”
孙隐道:“俗写的‘鸡’字,是‘又’字旁加一个‘鸟’字;此刻借他这‘又’字,替代了‘奚’字,这个字就可以读作‘溪’字。”
李蛋道:“好!有这个变化,我先吃了。”
继之道:“我再读一个字出来,你可要再吃一杯?”
孙隐道:“这个自然。”
继之道:“照俗写的‘观’字算,这个就是‘灌’字。”孙隐吃了一杯。
李蛋道:“怎么这个字有那许多变化?奇极了!呀,有了!我也另读一个字,你也吃一杯,好么?”
孙隐道:“好,好!”
李蛋道:“俗写的‘对’字,也是又字旁,把‘又’字替代了‘丵’字,是一个……呀!这是个什么字?……呸!这个不是字,没有这个字,我自己罚一杯。”说着,“咕嘟”的又干了一杯。
固修道:“这个字竟是一字三音,不知照这样的字还有么?”
孙隐道:“还有一个‘卩’字。这个字本来是古文的‘节’字,此刻世俗上,可也有好几个音,并且每一个音有一个用处:书铺子里拿他代‘部’字,铜铁铺里拿他代‘磅’字,木行里拿他代‘根’字。”
士图道:“代‘部’字,自然是单写一个偏旁的缘故,怎么拿他代起‘磅’字、‘根’字来呢?”
孙隐道:“‘磅’字,他们起先图省笔,写个‘邦’字去代,久而久之,连这‘邦’字也单写个偏旁了;至于‘根’字,更是奇怪,起先也是单写个偏旁,写成一个‘艮’字,久而久之,把那一撇一捺也省了,带草写的就变了这么一个字。”
说到这里,忽听得李蛋把桌子一拍道:“有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问道:“有了什么?”
李蛋道:“这个‘卩’字,号房里挂号的号簿,还拿他代老爷的‘爷’字呢。我想叫认得古文的人去看号簿,他还不懂老卩是什么东西呢!”说的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