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述农公事完,到这里来坐。一进房门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来请我了。”
孙隐道:“今天还来不及呢,一会儿我就要进城了。”
述农笑道:“取笑罢了,难道真要你请么?”
孙隐道:“我要求你说故事,只好请你。”
刚说到这里,周福来了,说道:“并没有什么奇怪人,只有一个挑水夫阿三在那里。”
孙隐问道:“在那里做什么?”
周福道:“好像刚下完了象棋的样子,在那里收棋子呢。”说完,退了出去。
述农便问什么事,孙隐把毕镜江房里的人说了。述农道:“他向来只同那些人招接。”
孙隐道:“这又为何?”
述农道:“你算要管闲事的了,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孙隐道:“我只喜欢打听那古怪的事,闲事是不管的。你这么一说,这里面定又有什么跷蹊,倒要请教。”
述农道:“这也没什么跷蹊,不过他出身微贱,听说还是个‘王八’,所以没什么人去理他,就是二爷们见了他也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结交些烧火挑水的了。”
孙隐道:“继翁为什么用了这等人?”
述农道:“继翁何尝要用他,因他弄了情面荐来的,没奈何给他四吊钱一个月的干修罢了。他连字也不识,能办什么事要用他!”
孙隐道:“是谁荐的?”
述农道:“这个我也不了解,你问继翁去。你每每见了我,就要我说故事,我昨夜穷思极想,想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亲眼看见的实事,一件是相传说着笑的,我也不知是实事还是故意造出来笑的。此刻我先把这个给你说了,可见得我们就这大关的事不是好事,我这当督扦的,还是众怨之的呢。”
孙隐听了大喜,连忙就请他说,述农果然不慌不忙的说出两件事来,只听他说道:“有一个私贩,专门贩土,资本又不大,每次不过贩一两只,装在坛子里面,封了口,黏了茶食店的招纸,当做食物之类,所过关卡,自然不留心。然而做多了总是要败露的。这一次,被关上知道了,罚他的货充了公,他自然敢怒不敢言。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依然带了这么一坛,被巡丁们看见了,又当是私土,上前取了过来,他就逃走了。这巡丁捧了坛子,到师爷那里去献功。师爷见又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来煮烟,欢欢喜喜的亲手来开这坛子。谁知这回不是土了,这一打开,里面跳出了无数的蚱蜢来,却又臭恶异常。原来是一坛子粪水,又装了成千的蚱蜢。登时闹得臭气熏天,大家躲避不及。这蚱蜢又是飞来跳去的,闹到满屋子没有一处不是粪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
孙隐道:“这个我也曾听人家说过,只怕是个笑话。”
述农道:“还有一件事,是我亲眼见的,幸而我未曾经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诡变百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尽多着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关上的事。那时,我是办账房,生了病,有十来天没有起床。在我病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眼线,报说有一宗私货,明日过关。这货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却放在棺材里面,装做扶丧模样。灯笼是姓什么的,什么衔牌,什么职事,几个孝子,一一都说得明明白白。大家因为这件事重大,查起来是要开棺的,回明了委员,大众商量。那眼线又一口说定是私货无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这里。委员便留住他,明日好做见证。到了明天,大家终日留心,果然下午时候,有一家出殡的经过,所有衔牌、职事、孝子、灯笼,就同那眼线说的一般无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说他棺材里有私货。那孝子又惊又怒,说怎见得就是私货。此时委员也出来了,大家围着商量,说有什么法子可察验出来呢?除了开棺,再没法子。委员问那孝子:‘棺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孝子道:‘是我父亲的尸首。’问此刻要送到哪里去?说要运回原籍去。问几时死的?说昨日死的。委员道:‘既在这作客身故,多少总有点后事要料理,怎么马上就运回原籍?这里面一定有跷蹊,不开棺验过,万不能明白。’那孝子大惊道:‘开棺见尸,是有罪的。你们怎么仗着官势,这样模行起来!’此时大众听了委员的话,都道有理,都主张着开棺查验。委员也喝叫开棺。那孝子却抱着棺材,号啕大哭起来。内中有一个同事,是极细心的,看那孝子嘴里虽嚷着像哭,眼睛里却没一点眼泪,越发料定是私货无疑。当时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脚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开了。一看,吓得大众面无人色:哪是什么私货,分明是直挺挺的睡着一个死人!那孝子便走过来,一把扭住了委员,要同他去见上官,不由分说,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拦住了。然而大家终是手足无措的。急寻那眼线的,不提防被他逃走了。这里便闹到一个天翻地覆。从这天下午起,足足闹到次日黎明时候,方才说妥当了,同他另外买过上好棺材,重新收殓,委员具了素服祭过,另外又赔了他五千元,这才了事。却从这一回之后,一连几天,都有棺材出口。我们是个惊弓之鸟,哪里还敢过问。其实我看以后那些多是私货呢。他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个真尸首来,叫你开了,闹了事,吃了亏,自然不敢再多事,他这才认真的运起私货来。”
孙隐道:“这人也太伤天害理了!怎么拿他老子的尸首暴露一番,来做这勾当?!”
述农道:“你是真笨还是假笨?这个何尝是他老子,不知他在哪弄来一个死叫化子罢了。”
当下又谈了一番别话,孙隐见天色不早,要进城去。刚出大门,只见那挑水阿三,提了一个画眉笼子走进来。
孙隐便叫住了问道:“这是谁养的?”
阿三道:“刚才买来的。是一个人家的东西,因为等钱用,连笼子两吊钱就买了来;到雀子铺里去买,四吊还不肯呢。”
孙隐道:“是你买的么?”
阿三道:“不是,是毕师爷叫买的。”说罢,去了。
孙隐一路上暗想,这个人只赚得四吊钱一月,却拿两吊钱去买这不相干的顽意儿,真是嗜好太深!
回到家时,天已将黑,继之已经到孙隐的伯父处去了,留下话,叫他回来了就去。孙隐到房里,把八十两银子放好,要水洗脸才去。到那时,客已差不多齐了。除了继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郦士图;一个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家相让,分坐寒暄。
又坐了许久。家人来报李大人到了。原来今日请的也有他。只见那李蛋穿着衣冠,跨了进来,便拱着手道:“对不住!到迟了,有劳久候了!兄弟今儿要上辕去谢委,又要到差,拜同寅,还要拜客谢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儿。”又对继之连连拱手道:“方才亲到公馆里去拜谢,那儿知道继翁先到这儿来了。昨天费心得很!”
继之还没有回答他,他便回过脸来,对着固修拱手道:“到了许久了!”又对士图道:“久违得很,久违得很!”又对着孙隐拱手,一连说了六七个“请”字,然后对他伯父拱手道:“昨儿劳驾,今儿又来奉扰,不安得很!”
伯父让他坐下,大众也都坐下。送过茶,大众又同声让他宽衣。就有他的下人,拿了小帽子过来。他自己把大帽除下,又卸了朝珠。宽去外褂,把那腰带上面滴溜打拉佩带的东西,卸了下来。解了腰带,换上一件一裹圆的袍子,又束好带子,穿上一件巴图鲁坎肩儿。在下人手里,拿过小帽子来;那下人便递起一面小小镜子,只见他对着镜子来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
李蛋问伯父道:“今儿请的是几位客呀?我也没瞧见知单。”
伯父道:“就是几位,没有外客。”
李蛋道:“呀!咱们都是熟人,何必又闹这个呢。”
伯父道:“一来为给大人贺喜;二来因为……”说到这里,就指着孙隐道:“继翁招呼了舍侄,借此也谢谢继翁。”
李蛋道:“哦!这位是令侄么?英伟得很,英伟得很!你台甫呀?今年贵庚多少了?继翁,你请他办什么呢?”
继之道:“办书启。”
李蛋道:“这不容易办呀!继翁,你是向来讲究笔墨的,你请到他,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是‘后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八字胡子道:“我们是‘老大徒伤’的了。”又扭转头来,对着孙隐的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见弃,怕还是小阮贤于大阮呢!”说着,又呵呵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