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道:“这个不关我们的事,也不是我们浪费,不必谈他。那李公馆今天不知有什么喜事?我们这里有帖子没有?要应酬他不要?”
继之道:“什么么喜事!岂但应酬他,而且钱也借去用了。今日委了营务处的差使,打发人到我这里来,借了五十元银去做札费。我已经差帖道喜去了。”
孙隐道:“札费也用不着这些呀。”
继之道:“虽然未见得都做了札费,然而格外多赏些,摔阔牌子,也是他们旗人的常事。”
孙隐道:“得个把差使就这么张扬,放那许多爆竹,也是无谓得很。今天我回来时,几乎把我的马吓溜了,幸而近来骑惯了,还勒得住。”
继之道:“这放爆竹是湖南的风气,这里湖南人住的多了,这风气就传染开来了。我今天急于要见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说明白了:我并不是要追究东西,不过要查出这个家贼,开除了他罢了。”
孙隐道:“是呀。今天我到关上去,听说大哥丢了什么东西。”
继之道:“并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是失了一个龙珠表。这表也不知他出在哪一国,可是初次运到中国的,就同一颗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厅上面,见同寅的有这么一个,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带了一个来,只值十多元银子,本来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上一颗云南黑铜的表坠,这黑铜虽然不知道值钱不值钱,却是一件希罕东西。而且那做工十分精细,也不知他是雕的还是铸的,是杏仁般大的一个弥勒佛像,须眉毕现的,很是可爱。”
孙隐道:“弥勒佛没有须的。”
继之道:“不过是这么一句话,说他精细罢了,你不要挑眼儿取笑。”
孙隐道:“这个不必查,一定是一个馋嘴的人偷的。”
继之怔了一怔道:“怎见得?”
孙隐道:“大哥不说么,表像核桃,表坠像杏仁,那表链一定像粉条儿的了。他不是馋嘴贪吃,偷来做什么呢。”
继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们且说正经话。我所用的人,都是旧人,用上几年的了,向来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个王富,一个李升,一个周福,是新近用的,都在关上。你代我留心体察着,看是哪一个,我好开除了他。”
孙隐想了一想道:“这是一个难题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
继之道:“这个自然。”
正说着话时,门上送进来一分帖子,一封信。继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递给孙隐。孙隐接来一看,原来是他伯父的信。拆开看时,上面写着明日申刻请继之吃饭,务必邀到,不可有误云云。
继之对孙隐道:“令伯又来同我客气了。”
孙隐道:“吃顿把饭也不算什么客气。”
继之道:“这么着,我明日索性不到关上去了,省得两边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什么动静没有。”我答应了。
继之就到上房里去,拿了一根钥匙出来。交给孙隐道:“这是签押房钥匙,你先带着,恐怕到那边有什么公事。”又拿过一封银子来道:“这里是五十两:内中二十两是我送你的束修;账房里的赢余,本来是要到节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补些什么东西,二十两不够,所以同他们先取了三十两来,付了你的账,到了节下再算清账就是了。你下次到关上去,也到账房里走走,不要挂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
孙隐道:“我此刻用不了这些,前回借大哥的,请先扣了去。”
继之道:“这个且慢着。你说用不了这些,我可也还不等这个用呢。”
孙隐道:“只是我的脾气,欠着人家的钱,很不安的。”
继之道:“你欠了人家的钱,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钱,用不着不安。老实对你说: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当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丰足了,有余钱还我。我才受呢。”孙隐听了,不便再推辞,只得收过了。
到了次日,梳洗过后,孙隐就带了钥匙,先到伯父公馆里去。谁知还没有起来。孙隐在客堂里坐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丫头出来,说太太请侄少爷。孙隐进去见过伯母,谈了些家常话。等到十点多钟,孙隐实在等不及了,恐怕关上有事,正要先走,他伯父却醒了,叫他再等一等,孙隐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来,洗过了脸,吃了一会水烟,又吃了点心,叫孙隐同到书房里去,在烟床睡下。早有家人装好了一口烟,伯父取过来吸了,方慢慢的起来,在书桌抽屉里面,取出一包银子道:“你母亲的银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厘周息,一年恰好一百两的利钱,取来了。我到上海去取,来往的盘缠用了二十两。这里八十两,你先寄回去罢。还有那三千两,是我一个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说过也是五厘周息。但是俎香现在湖南,等我写信去取了来,再交给你罢。”孙隐接过了银子,告知关上有事,要早些去。
伯父问道:“继之今日来么?”
孙隐道:“来的。今天他不到关上去,也是为的晚上要赴这个席。”
伯父道:“这也是为你的事,他照应了你,我不能不请请他。你有事先去罢。”
孙隐就辞了出来,急急的雇了一匹马,加上几鞭,赶到关上,午饭已经吃过了,他开了签押房门,叫厨房再开上饭来,一面请文述农来谈天。谁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个空。孙隐吃过了饭,见没有人来回公事。因想起继之托他查察的事情,这件事没头没脑的,不知从哪里查起。想了一会法子,取出那八十两银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门虚掩起来。绕到签押房后面的夹道里后窗外面,立在一个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却张得见里面的地方,在那里偷看。
这也不过是孙隐一点妄想,想看有人来偷没有。看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偷。他想这样试法,两条腿都站直了,只怕还试不出来呢。
正想走开,忽听得一声门响,有人进去了。孙隐留心一看,正是那个周福。只见他走进房时,四下里一望,嘴里说道:“又没有人了。”一回头看见桌上那一包银子,拿在手里颠了一颠,把舌头吐了一吐。伸手去开那抽屉,谁知都是锁着的;他又去开了书柜,把那一包银子,放在书柜里面,关好了;又四下里望了一望,然后出去,把房门倒掩上了。
孙隐心中暗暗想道:“起先见他的情形很像是贼,谁知倒不是贼。”于是绕了出来,走过一个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个房住的是一个同事,姓毕,表字镜江。孙隐因听见说话声音,无意中往里一望,只见镜江同着一个穿短衣赤脚的粗人,在那里下象棋。
那粗人手里,还拿着一根尺把长的旱烟筒,在那里吸着烟。孙隐心中暗暗称奇。不便去招呼他,顺着脚步,走回签押房。只见周福在房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坐着,见孙隐来了,就站起来,说道:“师爷下次要出去,请把门房锁了,不然,丢了东西是小的们的干纪。”
他一面说,孙隐一面走到房里,他也跟进来。又说道:“丢了东西,老爷又不查的,这个最难为情。”
孙隐笑道:“查不查有什么难为情?”
周福道:“不是这么说。倘是丢了东西,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谁偷的,就惩治了谁,那没偷东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爷一概不查,只说丢了就算了,这自然是老爷的宽洪大量。但是那偷东西的心中,暗暗欢喜;那没偷东西的,倒怀着鬼胎,不知主人疑心的是谁。并且同事当中,除了那个真是做贼的,大家都是你疑我,我疑你,这不是不安么?”
孙隐道:“查是要查的,不过暗暗的查罢了。并且老爷虽不查,你们也好查的;查着了真贼,还有得赏呢。”
周福道:“赏是不敢望赏,不过查着了,可以明明心迹罢了。”
孙隐道:“那么你们凡是自问不是做贼的,都去暗暗的查来,但是不可张扬,把那做贼的先吓跑了。”
周福答了两个“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小的刚才进来,看见书桌上有一封银子,已经放在书柜里面了。”
孙隐道:“我知道了。毕师爷那房里,有一个很奇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谁。”周福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