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极忠厚的，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这么刻薄？何苦形容他们到这份儿呢！”
继之道：“我何尝知道这么个底细，是前年进京时，路过上海，遇见一个报馆主笔，姓胡，叫做胡绘声，是他告诉我的，谅来不假。”
孙隐笑道：“他名字叫做绘声，声也会绘，自然善于形容人家的了。我总不信送诗去登报的人，个个都这样。”
继之道：“自然不能一网打尽，内中总有几个不这样的，然而总是少数。还有好笑的呢，你看那报上不是有许多题画诗么？这作题画诗的人，后幅告白上面，总有他的书画仿单，其实他并不会画。有人请教他时，他便请人家代笔画了，自己题上两句诗，写上一个款，便算是他画的了。”
孙隐说道：“这个于他有什么好处呢？”
继之道：“他的仿单非常之贵：画一把扇子，不是两元，也是一元。他叫别人画，只拿两三角洋钱出去，这不是‘尚亦有利哉’么？这是诗家的画。还有那画家的诗呢：有两个只字不通的人，他却会画，并且画的还好。倘使他安安分分地画了出来，写了个老老实实的上下款，未尝不过得去。他却偏要学人家题诗，请别人作了，他来抄在画上。这也还罢了。那个稿子，他又誊在册子上，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这也罢了。谁知他后来积的诗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别人了，随便画好一张，就随便抄上一首，他还要写着‘录旧作补白’呢。谁知都被他弄颠倒了，画了梅花，却抄了题桃花诗；画了美人，却抄了题钟馗诗。”
孙隐听到这里，不觉笑的肚肠也要断了，连连摆手说道：“大哥，你不要说罢。这个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里有这种不通的人呢！”
继之道：“你不信么？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猜是什么诗？这首诗我还牢牢记着呢。”因念道：
隔帘秋色静中看，
欲出篱边怯薄寒。
隐士风流思妇泪，
将来收拾到毫端。
继之问道：“你猜，这首诗是题什么的？”
孙隐道：“这首诗不见得好。”
继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题什么的？”
孙隐道：“上头两句泛得很；底下两句，似是题菊花、海棠合画的。”
继之忽地里叫一声：“来！”
外面就来了个家人。
继之对他道：“叫丫头把我那个湘妃竹柄子的团扇拿来。”不一会，拿了出来。
继之递给孙隐看，他接过看时，一面还没有写字，一面是画的几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树底下站着一个美人，美人手里拿着把扇子，上头还用淡花青烘出一个月亮来。画笔是不错的，旁边却连真带草的写着继之方才念的那首诗。孙隐这才信了继之的话。
继之道：“你看那方图书还要有趣呢。”
孙隐再看时，见有一个一寸多见方的压脚图书打在上面，已经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时，却是“画宗吴道子，诗学李青莲”十个篆字，不觉大笑起来，问道：“大哥，你这把扇子哪里来的？”
继之道：“我慕了他的画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块洋钱润笔求来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话了，可不是我说话刻薄，形容人家了。”说话之间，已经开出饭来。
孙隐不觉惊异道：“呀！什么时候了？我们只谈得几句天，怎么就开饭了？”
继之道：“时候不早了，你今天起来得迟了些。”
孙隐赶忙洗脸漱口，一同吃饭。饭罢，继之到关上去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七八天，孙隐的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说是知道他来了，不胜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转，无甚大耽搁，几天就可回来。孙隐得了此信，也十分欢喜，就带了这封信，去到关上，给继之说知。入到书房时，先有一个同事在那谈天。这个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农，上海人氏。当下孙隐先给继之说知来信的话，索性连信也给他看了。
继之看罢，指着述农说道：“这位也是诗翁，你们可以谈谈。”
于是孙隐同述农重新叙话起来，述农又让孙隐到他房里去坐，两人谈的入彀。孙隐又提起前几天继之说的斗方名士那番话。
述农道：“这是实有其事。上海地方，无奇不有，倘能在那多盘桓些日子，新闻还多着呢。”
孙隐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三次，两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为的是丁忧，还在热丧里，不便出来逛逛。这回我过上海时，偶见一件奇事，如今触发着了，我才记起来。那天我因出来寄家信，顺路走到一家茶馆去看看，只见那吃茶的人，男女混杂，笑谑并作的，是什么意思呢？”
述农道：“这些女子，叫做野鸡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馆的，这是洋场上的风气。有时也施个禁令，然而不久就开禁的了。”
孙隐道：“如此说，内地是没有这风气的了？”
述农道：“内地何尝没有？从前上海城里，也是一般的女子上茶馆的，上酒楼的，后来被这位总巡禁绝。”
孙隐道：“这倒是整顿风俗的德政。不知这位总巡是谁？”
述农道：“外面看着是德政，其实骨子里行他那贼去关门的私政呢！”
孙隐道：“这又是一句奇话。私政便私政了，又是什么贼去关门的私政呢？倒要请教。”
述农道：“这位总巡，专门仗着官势，行他的私政。从前做上海西门巡防局委员的时候，他的一个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鸦片烟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该管地段的烟馆，一齐禁绝。外面看着，不是德政么？谁知他内里有这么个情节，至于他禁妇女吃茶一节的话，更是丑的了不得。他自己本是一个南货店里学生意的出身，不知怎么，被他走到官场里。你想这等人家，有什么规矩？所以他虽做了总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没出嫁，却天天跑到城隍庙里茶馆里吃茶。那位总巡也不禁止她。忽然一天，这位小姐不见了。偏偏这天家人们都说小姐并不曾出大门，就在屋里查察起来。谁知他公馆的房子，是紧靠在城脚底下，晒台又紧贴城头，那小姐是在晒台上搭了跳板，走过城头上去的。恼得那位总巡立时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脚的居民将晒台拆去，只说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妇女吃茶。这不是贼去关门的私政么？”
孙隐道：“他的小姐走到哪里去了？”
述农道：“奇怪着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时逃走了一个轿班。”
孙隐道：“这是事有凑巧罢了，哪里就会跟着轿班走呢？”
述农道：“所以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那位总巡因出了这件事，其势不得不追究，又不便传播出去，特地请出他的大舅子来商量，因为那个轿班是嘉定县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访问，果然叫他访着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连夜赶回上海，告诉底细。他就写了封信，托嘉定县办事，只说那轿班拐了丫头逃走。嘉定县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轿班捉将官里去。他大舅子便硬将那小姐捉了回来。谁知他小姐回来之后，寻死觅活的，闹个不停，足足三天没吃饭，看着是要绝粒的了，依了那总巡的意思，凭她死了也罢。但是他那位太太爱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请嘉定县尊不要把那轿班办的重了，最好是放出来。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两天，回来说：那轿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着，只因他投在一家乡绅人家做轿班，嘉定乡绅的权力很大的，地方官都仰承他鼻息，所以不到一天，还没问过，就给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儿。过了些时，又给女儿些银子，送她回嘉定去。谁知到得嘉定，又闹出一场笑话来。”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乱嚷，跑进来了两个人，就打断了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