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隐听完了一番话,知道他走了,方才绕出来,仍旧到书房里去。
继之已经送客回进来了。一面脱着衣服,一面对孙隐说道:“你这人好没正经!怎么就躲在窗户外头,听人家说话?”
孙隐道:“这里面看得见么,怎么知道是我呢?”
继之道:“面目虽看不见,一个黑影子是看见的,除了你还有谁!”
孙隐问道:“你们为什么在花厅上不行礼,却跑到书房行礼呢?”
继之道:“我哪里知道他!他跨进了门阆儿,就爬在地下磕头。”
孙隐道:“大哥这般回绝他,他的功名只怕不保呢。”
继之道:“如果办得好,只作为欠债办法,不过还了钱就没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骗呢。这件事看着罢了。”
孙隐道:“他不说是他兄弟的事么?还说只有万把银子呢。”
继之道:“可不是吗。这种饰词,不知要哄哪个。他还说这件事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我当时就想驳他,后来想犯不着,所以顿住了口。”
孙隐道:“怎么驳他呢?”
继之道:“他说是他兄弟的事,不过万把银子,这会又肯拿出一万、八千来斡旋这件事。有了一万或八千,我想万把银子的老债,差不多也可以将就了结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说话间,忽家人来报说:“老太太到了,在船上还没有起岸。”继之忙叫备轿子,亲自去接。又叫孙隐先回公馆里去知照,他就先回去了。
到了下午,继之陪着他老太太来了。继之夫人迎出去,孙隐也上前见礼。这位老太太,是孙隐从小见过的。当下见过礼之后,那老太太道:“几年不见,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今年几岁呀?”
孙隐道:“十六岁了。”
老太太道:“大哥往常总说你聪明得很,将来不可限量,因此我也时常记挂着你。自从你大哥进京之后,你也一直没到我家去。你进了学没有呀?”
孙隐说:“没有,我的工夫还够不上呢。况且这件事,我看得很淡,这也是各人的脾气。”
老太太道:“你虽然看得淡,可知你母亲并不看得淡呢。这回你带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爷过了。怎么那时候不给我们一个讣闻?这会我回信也给你带来了,回来行李到了,我检出来给你。”孙隐谢过了,仍到书房里去,写了几封继之的应酬信。
吃过晚饭,只见一个丫头,提着一个包裹,拿着一封信交给孙隐。孙隐接来看时,正是他母亲的回信。不知怎么着,拿着这封信,还没有拆开看,那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扑簌簌的落个不了。展开看时,不过说钱财已经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体的话。又寄了几件衣服来,打开包裹看时,一件件的都是他慈母手中线。不觉又加上一层感触。
这一夜,继之陪着他老太太,并不曾到书房里来。孙隐独自一人,越觉得烦闷,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着。想到继之此时,在里面叙天伦之乐,自己越发难过。坐起来要写封家信,又没有得着他伯父的实信,这回总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搁下了笔。顺手取过一迭新闻纸来,这是上海寄来的。
上海此时,只有两种新闻纸:一种是《申报》,一种是《字林沪报》。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几天才寄得到的。此时正是法兰西在安南开仗的时候。孙隐取过来,先理顺了日子,再看了几段军报,总没有什么确实消息。只因报上各条新闻,总脱不了“传闻”、“或谓”、“据说”、“确否容再探寻”等字样,就是看了,也犹如听了一句谣言一般。看到后幅,却刊上许多词章。这词章之中,艳体诗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却都是连篇累牍,犹如徽号一般的别号,而且还要连表字、姓名一齐写上去,竟有二十多个字一个名字的。再看那词章,却又没有什么惊人之句。而且艳体诗当中,还有许多轻薄句子,如《咏绣鞋》有句云:“者番看得浑真切,胡蝶当头茉莉边。”又《书所见》云:“料来不少芸香气,可惜狂生在上风。”之类,不知他怎么都选在报纸上面。据孙隐看来,这等要算是诲淫之作呢。
因触动诗兴,孙隐要作一两首思亲诗。又想就这么作思亲诗,未免率直,断不能有好句。古人作诗,本来有个比体,自己何妨借件别事,也作个比体诗呢。因想此时国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妇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妇词》道:
喔喔篱外鸡,悠悠河畔碪。鸡声惊妾梦,碪声碎妾心。妾心欲碎未尽碎,可怜落尽思君泪!妾心碎尽妾悲伤,游子天涯道阻长。道阻长,君不归,年年依旧寄征衣!
嗷嗷天际雁,劳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飞。天涯见郎面,休言妾伤悲;郎君如相问,愿言尚如郎在时。非妾故自讳,郎知妾悲郎忧思。郎君忧思易成病,妾心伤悲妾本性。
圆月圆如镜,镜中留妾容。圆明照妾亦照君,君容应亦留镜中。两人相隔一万里,差幸有影时相逢。乌得妾身化妾影,月中与郎谈曲衷?可怜圆月有时缺,君影妾影一齐没!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觉得身子有些困倦,便上床去睡。此时天色已经将近黎明。正在朦胧睡去,忽然耳边听得有人道:“好睡呀!”
孙隐听见有人唤我,睁眼看时,却是继之立在床前。孙隐连忙起来。继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时,看你一遍,见你没醒,我不来惊动你;此刻我上院回来了,你还不起来么?想是昨夜作诗辛苦了。”
孙隐一面起来,一面答应道:“作诗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方才睡着。”
孙隐披上衣服,走到书桌旁边一看,只见自己昨夜作的诗,被继之密密的加上许多圈,又在后面批上“缠绵悱恻,哀艳绝伦”八个字。因说道:“大哥怎么不同我改改,却又加上这许多圈?这种胡诌乱道的,有什么好处呢?”
继之道:“我同你有什么客气,该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个字呢?我自从入了仕途,许久不作诗了。你有兴致,我们多早晚多约两个人,唱和唱和也好。”
孙隐道:“正是,作诗是要有兴致的。我也许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见报上的诗,触动起诗兴来,偶然作了这两首。我还想誊出来,也寄到报馆里去,刻在报上呢。”
继之道:“这又何必。你看那报上可有认真的好诗么?那一班斗方名士,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博个诗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起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还有一班市侩,不过略识之无,因为艳羡那些斗方名士,要跟着他学,出了钱叫人代作了来,也送去登报。于是乎就有那些穷名士,定了价钱,一角洋钱一首绝诗,两角洋钱一首律诗的。那市侩知道什么好歹,便常常去请教。你想,将诗送到报馆里去,岂不是甘与这班人为伍么?虽然没什么要紧,然而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