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起,继之果然早饭也没吃,就到关上去了。孙隐独自一个人吃过了早饭,闲着没事,踱出客堂里去望望。只见一个下人,收拾好了几根水烟筒,正要拿进去,看见了孙隐,便垂手站住了。孙隐抬头一看,正是继之昨日说的潘松,因笑着问他道:“你家老爷昨日告诉我,一个旗人在茶馆里吃烧饼的笑话,说是你说的,是么?”
潘松低头想道:“是什么笑话呀?”
孙隐说道:“到了后来,又是什么他的孩子来说,妈没有裤子穿的呢。”
潘松道:“哦!是这个。这是小的亲眼看见的实事,并不是笑话。小的生长在京城,见的旗人最多,大约都是喜欢摆空架子的。昨天晚上,还有个笑话呢。”
孙隐连忙问是什么笑话,潘松道:“就是那边李公馆的事。昨天那李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要会客。因为自己没有大衣服,到衣庄里租了一套袍褂来穿了一会。谁知他送客之后,走到上房里,他那个五岁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油麻团,往他身上一搂,把那崭新的衣服,闹上了两块油迹。不去动他,倒也罢了;他们不知那个说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糁上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两块白印子来了。他们恐怕人家看出来,等到将近上灯未曾上灯的时候,方才送还人家,以为可以混得过去。谁知被人家看了出来,到公馆里要赔。他家的家人们,不由分说,把来人撵出大门,紧紧闭上;那个人就在门口乱嚷,惹得来往的人,都站定了围着看。小的那时候,恰好买东西走过,看见那人正抖着那外褂儿,叫人家看呢。”孙隐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吃尽当光的人,还能够衣冠楚楚的缘故。
正这么想着,又看见一个家人,拿一封信进来递给孙隐,说是要收条的。孙隐接来顺手拆开,抽出来一看,还没看见信上的字,先见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庄票,盖在上面,不禁满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时,署着“钟缄”两个字。然后检开票子看那来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三行字。写的是:
屡访未晤,为怅!仆事,谅均洞鉴。乞在方伯处,代圆转一二。附呈千金,作为打点之费。尊处再当措谢。今午到关奉谒,乞少候。云泥两隐。
孙隐看了这信,知道是钟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两的收条给他,因拿了这封信,走到书房里,顺手取过一张信纸来,写了“收到来信一件,此照,苗公馆收条”十三个字,给那来人带去。歇了一点多钟,那来人又将收条送回来,说是:“既然苗老爷不在家,可将那封信发回,待我们再送到关上去。”当下潘松传了这话进来。孙隐想,这封信已经拆开了,怎么好还他。因叫潘松出去交代说:“这里已经专人把信送到关上去了,不会误事的,收条仍旧拿了去罢。”
交代过了,孙隐心下暗想:这钟雷溪好不冒昧,面还未见着,人家也没有答应他代办这事,他便轻轻地送出这千金重礼来。不知他平日与继之有什么交情,我不可耽搁了他的正事,且把这票子连信送给继之,凭他自己作主。要想打发家人送去,恐怕还有什么话,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这条路近来走惯了,也不觉着很远。想定了主意,便带了那封信,出门雇了一匹马,上了一鞭,直奔大关而来。
见了继之,继之道:“你又赶来做什么?”
孙隐说道:“恭喜发财呢!”说罢,取出那封信,连票子一并递给继之。
继之看了道:“这是什么话!兄弟,你有给他回信没有?”
孙隐说:“因为不好写回信,所以才亲自送来,讨个主意。”于是将上项事说了一遍。
继之听了,也没有话说。
歇了一会,只见家人来回话,说道:“钟大人来拜会,小的挡驾也挡不及。他先下了轿,说有要紧话同老爷说。小的回说,老爷没有出来,他说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厅里坐下,来回老爷的话。”
继之道:“招呼烟茶去。交代今日午饭开到这书房里来。开饭时,请钟大人到账房里便饭。知照账房师爷,只说我没有来。”那家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孙隐问道:“大哥还不会他么?”
继之道:“就是会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会儿;不然,他来了,我也到了,哪里有这等巧事,岂不要犯他的疑心。”于是孙隐两个人,又谈些别事。
继之又检出几封信来交给孙隐,叫他写回信。
过了一会,开上饭来,孙隐两人对坐吃过了,继之方才洗了脸,换上衣服,出去会那钟雷溪。孙隐便跟了出去,闪在屏风后面去看他。
只见继之见了雷溪,先说失迎的话,然后让坐,坐定了,雷溪问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馆里去,不知收到没有?”
继之道:“送来了,收到了。但是……”
继之这句话并未说完,雷溪道:“不知签押房可空着?我们可到里面谈谈。”
继之道:“甚好,甚好。”说着,一同站起来,让前让后的往里边去。
孙隐连忙闪开,绕到书房后面的一条夹道里。这夹道里有一个窗户,就是签押房的窗户。孙隐又站到那里去张望。好奇怪呀!你道为什么,原来孙隐在窗缝上一张,见他两个人,正在那里对跪着行礼呢!
孙隐又侧着耳朵去听他。只听见雷溪道:“兄弟这件事,实在冤枉,不知哪里来的对头,同我玩这个把戏。其实从前舍弟在上海开过一家土行,临了时亏本,欠了庄上万把银子是有的,哪里有这么多,又拉到兄弟身上。”
继之道:“这个可以递个亲供,分辩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里好凭空捏造。”
雷溪道:“可不是吗!然而总得一个人,在制军那说句话,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诉伸诉,求方伯好歹代我说句好话,这事就容易办了。”
继之道:“这件事,大人可以自己去说,卑职怕说不上去。”
雷溪道:“老哥万不可这么称呼,我们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过来,我们换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气!”
继之道:“这个万不敢当!卑职……”
雷溪抢着说道:“又来了!纵使我仰攀不上换个帖儿,也不可这么称呼。”
继之道:“藩台那里,若是自己去求个把差使,许还说得上;然而卑职……”
雷溪又抢着道:“嗳!老哥,你这是何苦奚落我!”
继之道:“这是名分,应该这样。”
雷溪道:“我们今天谈知己话,名分两个字,且搁过一边。”
继之道:“这是断不敢放肆的!”
雷溪道:“这又何必!我们且谈正话罢。”
继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职也不曾自己去求过,向来都是承他的情,想起来就下个札子。何况给别人说话,怎么好冒昧去碰钉子?”
雷溪道:“当面不好说,或者托托旁人,衙门里的老夫子,老哥总有相好的,请他们从中周旋周旋。方才送来的一千两银子,就请先拿去打点打点。老哥这边,另再酬谢。”
继之道:“里面的老夫子,卑职一个也不认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尽力。这一千银子的票子,请大人带回去,另外想法子罢,不要误了事。”
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知道的。老哥肯当面去说,我看一定说得上去。”
继之道:“这个卑职一定不敢去碰这钉子!论名分,他是上司;论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执。万一他摆出老长辈的面目来,教训几句,那就无味得很了。”
雷溪道:“这个断不至此,不过老哥不肯赏脸罢了。但是兄弟想来,除了老哥,没有第二个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
继之道:“人多着呢,不要说同藩台相好的,就同制军相好的也不少。”
雷溪道:“人呢,不错是多着。但是谁有这等热心,肯鉴我的冤枉。这件事,兄弟情愿拿出一万、八千来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经手。”
继之道:“这个……”
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歇了一歇,继之又道:“这票子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职这里能尽力的,没有不尽力。只是这件事力与心违,也是没法。”
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赏脸,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凭制军的发落了。”说罢,就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