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鼓镇不大却也不小,拢共八百多户人家,十来个街道,镇上的穷苦人家方陌大都有过一面之缘,唯有桃花街,安杏街,鱼木街这三条街道,门槛太高,是鱼鼓镇最是富余的地方,清苦的少年很少会踏足,不说其他,光是那一身子泥腿子样的衣裳就跟这里的风色格格不入,扎眼得很。
这边的街道不似其余街的杂乱和泥泞,所有的道路都是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足足有三辆牛车并行那么宽,下雨天踩在石板上也不会溅起泥泞和留下鞋拔子印,那些清白石板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在数百年的风吹雨淋,人行车碾下,被磨得平滑了不少。
这三条街上有鱼鼓店六家,客栈十二家,酒楼和茶馆三十多家,其中每条街上有两家鱼鼓店,客栈三四家,酒楼和茶馆倒是在桃花街上更多一些,这里栽种了一大片的桃花林,每逢春时桃花盛开,花叶纷飞,秀丽清幽,从外乡来的客家大多都会住在这里。
方陌要去的就是位于桃花街的苑来客栈,这家苑来客栈在鱼鼓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是镇上好几位万钱大户出钱修筑的,这些阔绰户为了面子活计下了大本钱,将客栈修得好看得很,便是跟县城的客栈比起来也不差多少。
当方陌和闫小胖子到达桃花街的街口时,少年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得紧,停在街口的巷弄摆弄着沾着黄泥的破旧衣裳,竟是有些自惭形秽,不敢踩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
方陌身边的小胖子转头看了看少年,毫不顾忌地拉起方陌的小手,一边捂着屁股大大咧咧的向着桃花街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哼着破了声的小调调。
两只白黑蓝相间的春燕掠过两位少年的头顶,身形交织,细声嘶鸣,迎合着吱叫了几下。
此时的街道上已经有不少商贩在道旁开始摆摊子了,看着那散着蓬勃朝气的两位少年,似也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街角有位生火蒸包子的和蔼老人,将一笼蒸屉放在火炉上,笑着喊道:“两位小郎慢些,莫要摔了跤。”
浑身黄泥的少年回头腼腆地朝着老人笑了笑,点了点头,在小胖子的拉扯下跑着离去。
当两位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苑来客栈那大门前时,即便是出于富户人家的小胖子也被眼前这座有着四层楼的大客栈震了心神。
两尊一丈多高的石质异兽摆放在客栈门口,比闫宅的那两尊石狮子足足高出一人多高,面容不祥和,雕琢得古怪,一股凶煞的气息铺面而来,让两位少年白了脸,按理说开门做买卖的生意人哪会在门前摆放两尊凶神,即便是挡煞破灾,也应该用狮子老虎这种山林之王才对。
方陌不懂,小胖子也不懂,但却被这两尊面相古怪的异兽吓得退了好几步,脸色苍白,心中久久无法平静。
客栈的门口有很多的人在进出,一个戴冠佩玉的古怪少年从容地从两人身旁走过,转过头来讥讽地看了两人一眼,嘴唇张开了又合上,神情讥讽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帖子递于站在门口的小二,施施然走了进去。
不少人从两人身边走过,方陌白着脸向着这些人看去,少年虽然仅有十四岁,但坚强的活了十来年,早已经擅于察言观色,发现这些人在看向他们两人的时候,脸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疑惑,有嘲讽,有担心,有苦笑,如同人间百态,各不一样。
“让开!”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站在方陌和小胖子身后,老妇人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头上裹缠着一条长长的纱布,纱布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塞了些什么,女孩穿着一件花色的袄子,长得白白净净,跟削了皮的桃梨一样。
方陌拉着小胖子,在小胖子那不情不愿中站在一边让开了道路,以免冲撞到这些衣着好看的有钱人,自找麻烦。看着老妇人和女孩从面前走过,那一刻,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看着两人身上那厚实的衣服,心里羡慕得很,心想要是自己能有钱买身的话,在晚上盖着草席的时候一定不会那么冷了。
看着这些人走进客栈,方陌的心里有些疑惑,按理说如今才三月半,鱼鼓绣的生意要在四月中旬才会火热起来,因为那个时候鱼鼓木才会完全成熟,还是说今年因为时令太好,鱼鼓木成熟得比往年早了一些吗?
站在客栈门口迎客的小二看见两人站了半天也不进去便走上前来,也不顾忌两人的狼狈相,将毛巾搭在手上对着两人弯腰低眉,温和笑道:“两位小郎可是要住店?”
这位青衣店小二说话让人如沐春风,让闫秦渝从被石兽的震慑中缓过神来,这位还用手捂着屁股的小胖子没心没肺的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方陌,道:“陌哥儿,这大客栈就是不一样啊,连店小二都这么斯文儒雅,清俊秀气。”
方陌点了点头。
青衣店小二一派儒雅地看向方陌,在少年左半边脸的白斑上停驻了数息,微笑道:“两位小郎都是镇上的人吧,这位脸上有着‘白文’的小郎看着眼熟得很,可是来过桃花街?”
“白文?”
方陌有些疑惑这个生僻的词语,少年毕竟没有念过书塾,认识的上百个文字还是在书塾的木窗边偷学来的,认为这是店小二将脸上白斑的叫法说得文雅了一些,以照顾他的感受,少年心底叹了一口气,果然桃花街就是跟其他街不一样,连一座客栈的小二哥都文雅得不像是一个小镇上的人。
少年扯了扯褶皱的衣袖,低头行礼道:“小子在六七年前曾在鱼木街做过四五年的学徒,也跟着师傅来过桃花街一两次,小二哥的记性当真好,可能只是一面之缘居然也记得住。”
“鱼木街?”青衣店小二将身子弯的稍微低了些,笑问道:“敢问贵师傅的名谓?”
方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小子的师傅手艺虽巧却没什么名气,姓黄名尧,已经逝去五年了。”
青衣店小二搭着毛巾的手猛得一颤,有些惊诧地问道:“谁?!”
闫小胖子被青衣店小二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在一边插嘴道:“你这小二哥虽然的确斯文儒雅了一些,可是耳朵却不大好,我陌哥儿都说了叫黄尧老师傅。”
方陌转头瞪了小胖子一眼,不满道:“师傅说过不能对人说些伤人之话。”
小胖子神色委屈地咂了咂嘴巴,表示不说了。
青衣店小二也不在意小胖子的话,只是认真的在方陌的脸上多看了几遍,在那白斑和柴刀上多停留了片刻,抬起身来笑问道:“两位公子可是要住店?”
公子和小郎,这青衣店小二竟是将两人的称呼都变了。
方陌也没有在意青衣店小二称呼的变化,“我们两不住店,是来找人的,小子在昨日曾跟一位叫麻郎的外乡人有过约定,他叫我今日一早过来,麻烦小二哥进去帮我叫下他人,将东西交给他后我就要回去了。”
青衣店小二的手再次一颤,问道:“谁?!”
小胖子不满地瞪了店小二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掀起一个大的弧度,眼神斜视三分,那表情怎么看都是一幅略有鄙视的样子。
“麻郎!”
方陌也有些疑惑,莫非这店小二的耳朵当真不是很灵光?
青衣店小二侧开身子站在石兽旁,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神情温和,温润如玉,笑道:“两位客官里边请!”
方陌忙摆手道:“我们不用进去,就在外面等他就好了。”
青衣店小二只是温和的笑着,侧着的身子也不动弹,右手做着请的姿势,道:“两位客官还是里面请吧,世...麻郎在四楼甲七房,两位公子还是亲自上去比较好。”
小胖子朝着客栈门努了努嘴,在一旁问道:“我看他们进去都要给你一张不知道写了什么的帖子,我们进去的话就不需要吗?”
方陌在一边也同样疑惑,看向青衣店小二。
青衣店小二姿势不变,微笑着回答道:“只需黄尧和麻郎这四字当中的其中二字,这笺帖便不需要了。”
“哇,陌哥儿你师傅和这买主的脸儿可真大,这客栈可是咱们鱼鼓镇最好的客栈了,只是说名字就可以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客栈是你师傅和那买主开的呢!”小胖子虽然也是富裕人家,但跟这桃花街的人家比起来还是差了许多,从小到大也没来过苑来客栈,只是在街上玩过。
方陌皱了皱眉头,看向青衣店小二。
青衣店小二笑而不语,看向方陌。
方陌的心中起了一团大雾,当初老师傅带着他来桃花街给人做鱼鼓木的时候没有来苑来客栈,所以少年也不知道师傅的名气居然有这么大,老师傅也从来不跟方陌说有关他自己的事情,导致少年对疼爱自己的老师傅也仅仅只是一知半解。
想不通,少年也就不想了,反正师傅不对他说肯定是有道理的,而且如今师傅也已经逝去五年了,再去探究也没有意义,要想想接下来怎么继续活下去才是正途。
方陌拉着小胖子走到客栈门口,对着青衣店小二道:“那我们就自己进去找麻郎了,麻烦小二哥了。”
店小二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