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屋内的老药郎行如此大礼,门外四人的身形颤了颤,佩剑携葫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这步伐竟是出奇的一致,在这半步之内这四人互相转换了三四次位置,边换位置还一边勾肩搭背,让屋内的方陌看得有些发愣。数息之后,一阵凉风突然从这棺材板一样的门外吹进来,让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裹了裹身上单薄的破烂衣裳。
“呸!”老郎中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将摔倒时进入嘴里的一些泥尘吐出来,怒道:“这人老了之后就是毛病多,腿脚不灵了,走个路都能被绊倒。”
老郎中的脾性大,这伸了腿儿绊了脚的桌子便遭了殃,被怒气冲冲的老郎中踹了一脚,磕去了半截儿桌腿,本就不平稳的桌子顿时斜下去了好大一块,茶壶和茶杯顺着坡度就往下滑,方陌手脚快连忙将桌上的茶壶和茶杯拎起来放到柜台上。
少年蹲在木桌旁,脸色同情地摸着残了的桌腿儿,替它碎碎地咒骂着某个治死大狗的平庸郎中。
稍稍发泄了一下,老郎中将身上的灰尘拍了拍,看向门外的四人,露出一个看上去还算得上是‘慈蔼’的笑容,问道:“四位大官人,外边风大,里面请茶?”
“请!”四人中站在稍前的那位‘门神’左手按在剑柄上,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他的声音浑厚得像是在嗓子眼里压了一块大石头,充满了磁性。
老郎中侧开身子,做出一个俯身的姿势笑眯眯道:“请!”
四人似乎不想将后背留给老郎中,侧着身子一步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屋内只有一张被踢残了的的四方桌,柜台上放着一壶茶和三四个茶杯,这四人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了面容,看不清神情,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就站着一动也不动,跟四尊青黑雕塑一般。
老郎中将手中的药袋子抛给方陌,对着少年笑骂道:“你这小王八蛋真没眼力劲,没看见我这儿来‘病人’了么,还不拿了药滚,等着在我这儿吃早饭啊!”
方陌接过药袋子往袋子上拍了拍,无数的灰尘从袋子上落下,少年被呛得咳了咳嗓子,连忙将药袋子绑在腰间,白了老郎中一眼,“你做的饭难吃的紧,厨艺还没我好,做出来的馍馍跟一坨一坨的黑锅巴一样,谁要吃!”
说罢,方陌便收拾好行头离开了药铺,刚刚离开,一阵大风便从老药铺中吹了出来,将还没走远的少年吹了一个趔趄,少年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发现那已经少了半边的棺材板不知道何时竟然又回到了门框上,一对儿能将三四个大汉盖住的木板门将药铺关得严严实实。
方陌朝着老药铺吐了吐舌头,拉扯着脸部做了个鬼脸后,转身跑了。
碗口街的泥街上,少年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这些街道上用青石板铺的路没有多少,大都是街上的人家自己用黄泥做成板形晾晒干之后铺成的路,前些天下过雨之后,这些泥板松软得很,踩下去就是一个大脚印,好在也只是松软不会裂开,碗口街的人也就将就了这么些年。
方陌从出门到现在一直在小跑,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一家大户人家门前的石阶上小憩。
这条街上的有钱人家不多,少年身后的闫家便算一个,据说往上三辈前,闫家的祖上出了个运气不错的人才,在春耕时从田里挖出了一本看不懂的天书,乡下人本来识字就不多,书上蝌蚪一样的文字更是让那祖上头大,不过闫家的祖上倒不是只知道种田的老实人,觉得这很有可能是宝贝,便跑到县里的县衙用这本书献给了当时的县令换了个小官,在县衙里做了算账的师爷,成了‘达官贵人’,老了之后更是回到镇上动了些关系买了数十亩良田,做了一个土财主,倒也自在了好几辈。
这有钱人家的讲究就是比一般的人家多,阔气的大宅子自不必说,大门是红铜的,足足一丈多高,受了百来年风雨的浸润,浑体古朴大气,门上还有两个嘴里穿了环的黄铜狮子,据说有些礼节的人来拜访时便会将那狮子环敲在铜门上,让门后的主家人听见,以做好迎客的准备。
两尊一人半高的石狮子随意的摆放在石阶下,光是看一眼便觉得气势凌人。雕刻了花纹的青石板铺成的大台阶,方陌刚坐上去时心里还有些忐忑,不过这宽敞的石阶坐上去实在是舒服,比少年家里那张用木板铺成的硬床好多了,少年稍稍侧躺,眯起了眼睛。
院墙那边的墙头上,一只虎头虎脑的大脑袋从院墙内探了出来,“喂!台阶上那斗笠大哥,挂柴刀的那位!”
方陌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有些疑惑的循着这道声音转头望去,发现是个丰肌大腹,眉清目秀的锦衣小胖子,他探出了半截身子扒在院墙上,身子一直在往上蹭着,下身也一直在摆动,显然身下的双腿也不空闲,在蹬着什么。
方陌往冷清的街道上看了看,发现没有其他戴斗笠和挂柴刀的人,便朝着那锦衣小胖子挥了挥手道:“有什么事吗?”
那锦衣小胖子趴在院墙上有气无力道:“我被一架挂梯给卡住了。”
少年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像是一只发现了新鲜事物的幼虎,慢慢地挪到仅有数米远的墙角下,抬头伸手向着小胖子比划着。
锦衣小胖子神色有些尴尬,知道墙下的少年是什么意思,点头道:“没错,我就是被这么宽的挂梯给卡住了。”
方陌捂着嘴偷笑,眼中泛光,像极了一轮被遮掩了半边的春日。
锦衣小胖子伸出右手往前挥了挥,有些委屈道:“大哥行行好,别在墙下看戏了,帮我一下,把我弄下来啊。”
方陌点了点头收起笑容,将衣角的竹篓取下放到地上,将缠在衣角上的一条麻线头绕在食指上一圈一圈地拉了出来,这条麻线带了钩子,是方陌平日间用来挂一些竹篓和瓶罐之类的小物件儿,裤腿儿上还有一条是专门用来钩挂柴刀的。
方陌将有钩子的那头朝下甩了几圈后用力往上一掷,短小的钩子便像一只虫雀一样飞过了院墙勾中了某件物体,感受到了阻力,少年往后拉了拉,发现勾得还挺紧,点了点头,对自己制作的小物什很满意。
“嘶!”院墙上的锦衣小胖子脸色一抽,发觉到了某些不妥,“莫非......”
方陌一只脚踩在院墙上,一只脚踩在地上,将麻绳捆在腰间,悬空往后一拉,整个人双腿收起直接悬在了墙上,少年的身体虽说瘦弱,但也有八九十斤,院墙上的小胖子怪叫一声便从院墙上直接摔落了下来,刚好砸在墙下少年的身上,一胖一瘦叠了个罗汉。
锦衣小胖子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撑着地,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我的屁股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方陌被压在小胖子的身下喘着粗气,这锦衣小胖子这一身子肉至少也有两百斤,少年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小胖子的背上,气愤道:“你的屁股少了点什么我不知道,如若你再不起来,我的身上就真的要少点什么了!”
闻言,锦衣小胖子连忙起身,有些愧疚地将方陌扶了起来。
方陌收拾站定,看着站在一边捂着屁股的小胖子,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锦衣小胖子站在院墙下怯怯懦懦地转过身,一身锦衣已经沾上不少泥土,屁股那里的衣衫已经裂开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的兜裆布。
少年看了看那块红色的兜裆布,又看了看手中的麻钩线,笑得格外得灿烂,若不是锦衣小胖子反应迅速转过身来捂住了方陌的嘴,少年那特有的笑声绝对会传遍大半个碗口街。
锦衣小胖子有着丹凤眼和卧蚕眉,若不是脸圆圆的,绝对是一身好皮囊,他捂着方陌的嘴巴,小心翼翼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府中的人发现了,我的屁股绝对会比现在要惨得多。”
方陌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示意小胖子放手。
锦衣小胖子放了手,方陌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胖子小心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彻底放下心来,“闫秦渝,碗口街老闫宅的,你呢?”
少年将麻线收拾好穿回衣角,把竹篓挂在钩上,“方陌,墨春街的。”
听到方陌是墨春街的,小胖子来了兴趣,绕着少年走了半圈,兴奋道:“你就是那条鬼街的啊。”
少年翻了翻白眼,不理会这明显是在家里憋慌了的小胖子,收拾好东西之后便转身离开。
小胖子捂着屁股墩子跟了上来,“你去哪儿?”
方陌看了他一眼道:“镇东头。”
“去干嘛?”
“送鱼。”
锦衣小胖子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一定得去镇东头去玩下,那边可热闹了。”
方陌默不作声,也不管他,随着这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兴奋得到处看的锦衣小胖子跟着。
清晨的碗口街,一瘦一胖,一高一矮,一个挂着竹篓,一个捂着屁股,在这街道上并肩行走着,如若三月春花开,少年并肩踏香来。
很多年后,当这两人再次并肩行走在街道上时,那条街道宽阔得足以让二十几辆马车并行,少年白衣狭刀,胖子铁甲长戈,京城里染了无数的血,割了无尽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