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一长一短的筷子抵住攻向下盘的双刀,筷子圆润细长,是白斑少年在镇街巷角中随意折的木枝,在青衣年轻人的手中却坚硬得堪比神兵,轻轻松松的便挡住了这两把在庙堂上人人谈而色变的绣春刀。
方陌觉得年轻人毕竟身着青衣,一看就不是凡俗人,若是跟山野少年一般用手抓食,看上去便有些不太雅观,少年的心里也无法接受,因此便折了一对儿,奈何少年折了之后本想弄成同样的长短,可总是一长一短,折了这边那边长,折了那边这边长,怎么也无法满足心意。
青衣年轻人告诉方陌,人的这辈子大部分时候都无法尽善尽美,心满意足,一长一短本就无关大雅,只是人们觉得这样不好罢了,其实这样就很好。
白斑少年懵懂,青衣年轻人却笑而不语。
一道轮月般的刀气避开青衣年轻人的筷子,如一条大蟒般游向年轻人身后的白斑少年,刀气如霜,并不死板,灵活得很。
青衣年轻人神色舒适,本来并不在意这位八山境的庙堂大武夫,看见这一幕后神情终于有些不满,不再动用手中的筷子,微微抬脚朝着身着大蟒飞鱼服的少年踹去,力道不重,就像在踹一块路边的顽石一样。
一道春风从青衣年轻人的青靴上升起,朝着飞鱼服少年吹拂而去。
扶风起青裳!
接下来,飞鱼服少年的身体绷紧,脸上杀意尽都褪去,将那道游龙刀气收回。
原本可以建功的那道刀气被收回,四尺七寸的鸳鸯二刀看似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却仅仅被一双一长一短的筷子架得死死的,进退不得,飞鱼服少年的脸上有青衣年轻人腿脚上的春风跟来,顿时果断的弃刀后退,一直退了七八丈之远,方才停下。
青衣年轻人将两把绣春刀揽入手中,用一对木筷子夺了白刃,对着不远处神情凌厉的飞鱼服少年微笑道:“刀法不错,意识也不错,懂得避强击弱,虽说此般打法对于身为庙堂之上的你来说并无不妥,可在我看来却又有些不好。”
飞鱼服少年问道:“有何不好?”
青衣年轻人笑着解释道:“我辈武夫,所修所为为何?在一般人看来不外乎长生,寻秘,探究天地原理,若是有些见地的便会觉得是开山,立宗,授道,传法,可到了我这等境地,便会觉得又有所不同。”
姜左君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有何不同?”
青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天上,轻声笑道:“不外乎四句,其一为为天地立心,其二为为生民立命,其三为为往圣继绝学,其四为为万世开太平,当然这只是所谓的横渠四句,算不得什么,可其中的道理是顶天大的,做起来也不容易。”
姜左君神情沉厉道:“太大了,也太高了,小生做不来,小生也只能做到其中的第三句,若是好高骛远,怕是下场不会比那位成了佛像的僧人好上半分。”
青衣年轻人指着那盘腿而坐的佛像道:“那位小僧侣可不是好高骛远,他做到了第二句和第三句,可称不易,现在只不过是一时没有想开罢了,若是心有所悟,立地成佛也并不是不可能。”
姜左君看向那尊佛像,却不再搭话。
正在忙碌的白斑少年听见身后的对话,满头大汗的转过头来,神色不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向青衣年轻人和飞鱼服少年。
接着少年便看向了青衣年轻人手中的两把鸳鸯绣春刀。
青衣年轻人发现了这一幕,转头对着白斑少年问道:“喜欢吗?”
白斑少年点点头。
不远处的飞鱼服少年眉头皱起,道:“他福报太薄,这两把刀的份量有多重阁下是知道的,他承受不住,会压坏他的。”
青衣年轻人却不搭理他,对着方陌继续问道:“真的喜欢?”
白斑少年本来想继续点头,不知为何看了不远处的飞鱼服少年一眼,又看了青衣年轻人一眼,又摇了摇头。
青衣年轻人放声大笑,春风从扇贝街上拂来,本来已经停下来的春雨也有了重新要落下的迹象,“区区一座大越庙堂,这份量哪有那般重,这两柄鸳鸯绣春刀,若论材质,称不上如何超凡脱俗,可若是加上你这个大越绣春手的武境之道倒也能勉强称之为神兵,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青衣年轻人对着白斑少年温和笑道:“在我看来,这两柄刀除了名字之外,其余的尽皆配不上你。”
白斑少年沉默,虽然不知青衣年轻人这话从何而起,但方陌的确很喜欢那两柄刀,少年命苦,却自幼懂事,虽然没有多说话,但这几天来却已经大致知道了镇子上的有些人并不平凡,方陌跟其他的同龄少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不大的小心眼里也装着鲜衣怒马和刀光剑影,也想意气风发的去看看那片看不见的浩瀚和玄妙。
姜左君神形皆似少年,但嗓音却不似,有些成熟和低沉,“阁下好大的口气,若这两柄鸳鸯刀尚配不上这位少年,那小生还真想不到在这大越江湖上有什么兵器足以相媲。”
青衣年轻人转头看向姜左君微笑道:“虽说小大人你出身于姜家,也位处于庙堂,但天下之大,江湖之广,你可曾去看过?见过多少世面,就敢说江湖上没有比得上这两把刀的兵器存在?”
青衣年轻人继续道:“这尚且不论,恐怕你的心中已有答案,不须用言语来激我,若非你心有答案,胸中有丘壑,在刚一看见我之时,又有何底气向我出手?”
大蟒飞鱼服的少年沉默片刻,向前一步跨出,收腹抬胸,一股气蕴在穴窍和脏腑间,蹲着小马步向前一步一步缓慢行走,双手握拳直指青衣年轻人,“小生心中的确有所猜测,但还需论证,这一招十二步截玉还烦请阁下指教!”
一步一山,一步一水,飞鱼服少年却只走了八步,并非只能走八步,而是他只能走八步。
他这八步之内,扇贝街的街道上留下了十六个数寸深许的脚印,化拳为掌,径直朝着青衣年轻人截切而来。
青衣年轻人挑起碗中的一簇面条,打了个转缠在筷子上放入口中,满意笑道:“这做面啊,最讲究火候了,火候大了,这面就会熟软得难以挑起,火候小了,又会半生不熟,折磨人的肚子,就如你这一手十二步截玉,火候小了,就会生硬,虽说不至于太僵,但的确有些破绽,施展开来对于自身也是有所负担,说到底还是火候不到啊。”
青衣年轻人身子并未有所动作,姜左君的十二步截玉却在青衣年轻人的身前七寸处怎么也无法前进分毫。
就像一道看不见的墙隔断了两人。
青衣年轻人嚼着面条,指了指姜左君脚下的脚印,比其他七处浅了一寸,又比其他七处宽了一寸。
大蟒飞鱼服少年撤手后退,闭上眼睛略作思量,朝着青衣年轻人拱了拱手,“多谢前辈指点,小生受教了。”
青衣年轻人摇头笑道:“并非我指点了你,而是你已经到了关口,所修所念皆只差临门一脚,我不过是在将这个关口所在的地方稍稍提示了一下罢了。”
大蟒飞鱼服少年依然拱手道谢。
一对鸳鸯绣春双刀被人用一双木筷子夺了刃,十二步截玉则被挡在体外七寸,若他还不知晓面前这位的身份,那他十数年的庙堂生涯可谓白白虚度了光阴。
这是纯粹的技不如人,姜左君很清楚。
至于修为的差距那更是天长地远,也许这一辈子也无法追得上,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境界有些想法,敢想敢做和敢想不敢做或者是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差别还是挺大的,也许就是一个人一生的武道前途。
而且他心中清楚得很,面前这位前辈除了将自身的玄妙之道融入了这春风细雨中之外,更多的则是连接在了这片天地的‘道’上,身为大越绣春手的他当然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所以对于这座小镇的水愈加感兴趣起来,连这般天宽地广的人物都无法在这里横冲直撞,需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布局,那这幕后的敌手岂非.....
白斑少年在一边看得有些迷茫,只看见一个身穿好看衣裳的少年像蜗牛一般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来似是想拍青衣年轻人的肩膀,结果却在身外停了半天,也没有什么作为,若不是那十六只数寸深的脚印里灌入了些雨水,少年大概会觉得这大蟒飞鱼服是镇外搭台子唱戏的戏家子弟。
看着飞鱼服少年的神情动作,青衣年轻人点了点头,发现此人并非如同大越庙堂上的另一些人那般嚣张跋扈,自恃甚高,便将手中的两把刀在方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抛还给他,说道:“孺子不过二十二载,修为和武道心性皆可称为妖孽,尚还可教,你若是为这佛像而来,可让与你,若你取之不动,我再让这位少年取走如何?”
飞鱼服少年接住两把刀,随手插入刀鞘之内,两把刀过鞘轻吟,如同金戈皮律,声如莺鸣,清脆干净。
他将有些褶皱的飞鱼服趟平,剑眉星目,英气满堂,走到佛像前对着青衣年轻人说道:“如此,多谢前辈。”
方陌默不作声的让开位置,来扇贝街背这座佛像本来就是青衣年轻人给他提得主意,少年初始时本没有在意,也不知道青衣年轻人是怎么知道这条街上多出来一座佛像的,可来到之后却发现这佛像的样子竟然跟那个时候的撑伞小僧人一模一样,少年并不愚笨,只是摸了摸佛像的小光头,又扯了扯小僧人身上的石头袈裟,沉默了半晌。
白斑少年没有其他的想法,也没有谋算什么,只是觉得小僧人在天野下淋雨,这样很不好,于是放下了心里的一些小不愿,决定将这佛像背回家去,小院子虽然破,但至少也可以遮风挡雨。
飞鱼服少年双腿张开,双手各自放在佛像的腰间,轻喝一声,双臂陡然用力,一对戴着护腕的手臂大了一圈,脸色通红,可这小僧人的佛像却仿佛屁股底下生了根,竟是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