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眉宇间有着英气的锦衣少年带着一位双鬓秋霜的老人,离开苑来客栈,来到了星罗街上的镇亭前。这位腰间配着两把长刀的英气少年,神色不满,伸手指向镇亭门上那块泛着金光的牌匾,其上写着‘鱼鼓纹香,镇亭公方’。
少年自语道:“这公方二字,公为公正,公平,公道,方为一方,四方,八方,一方公正,四方公平,八方公道。”
英气少年名为姜左君,既是山上练武修道之辈,也是山下谋算良辰之人,自庙堂而出,从久离而来,披着漫天的春光和江湖烟火气。英气少年并非早间打算在此谋算造化之人,只是因为家里在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后,便被家里的大人派了出来,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说一到镇上便会知晓,少年带着上茉洲兵部派遣跟随而来的老人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总算是在前几日到达了这座小镇上。
初始入镇之时,英气少年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缉捕拿盗,驱妖捉邪的功德任务,可是当少年在苑来客栈跟一位身着麻衣的少年和配着一柄断剑的少年会过面之后,这座小镇的份量在少年的心中便开始无限拔高,姜左君是一位着袍官家,在大越庙堂之上的地位有些特殊,因此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下意识的调取有关当地官员的各种书筑记录,这一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座小镇的镇亭曾陷害过一位薄有功勋的书籍经注,而且还跟庙堂之上有不少关联,以至于这份大名府的推衍策论在刚被篆刻出来之后便被压在了最底下,若不是如今上茉洲的抚台大人刚刚上任,需要点燃三把火,从大案牍上将其翻了出来,说不得这件冤案还得沉在庙堂的基石之下。
身后双鬓宛若秋霜的老人顺着少年的视线抬头看去,有些兴趣道:“这名号倒是取得好听,但做的事却不是此般,若要论起公方二字,又有哪位能比得上京城里的那位大良人?”
姜左君问道:“身为一方山水敕令而立的父母官,却因为一点点微薄造化便献计杀人,州府上的大小品官也是如此,庙堂之上甚至还有为这条毒蛇计谋称赞的人存在,如此这般,这大越的庙堂岂不早已米虫常驻,迟早垮塌?”
锦衣少年身材修长,相貌俊逸,面白手玉,没有一般读书人或世家公子的温书知礼,温润如玉的气质,他腰间配着两把刀,刀长四尺七寸,刀鞘黑墨,其上刻着一条金色的大蟒,身上穿的衣服也讲究,这种布料子在鱼鼓镇上根本没有,鸾带大红蟒衣飞鱼服,比起麻郎的眉眼如春,和煦温风来说,这位英气少年的气质更显锋芒,整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一柄时刻准备砍出的长刀,两把刀一左一右配在双腰上,其中左边的这一把刀的鞘身上刻着一个‘鸳’字,右边的那把刀鞘上则刻了一个‘鸯’字。
鸳鸯绣春刀,身在庙堂,水深却浮于其面,一饮一啄,可探水下鱼虾,若有慢者,病者,惰者,便会被啄食,此乃鸳鸯刀之相,也是英气少年的立道之意。
双鬓染秋霜的老人低下头沉思,当眼前这位蟒袍少年向他这位从边塞退下来的旗牌官问出这话时,老人便觉得有些不妥,老人仰头看向那洒着金粉的八字牌匾,神色凝重,从边塞死人堆中爬出来的铁血旗牌官此时背后竟有些冷汗,老人挺直着先前有些微躬的身子骨,看向蟒袍少年,不知为何竟然想要说起一些有关边塞的趣闻妙事来,“庙堂之争事关大越社稷,上承天意,下接民心,小老没有资格去品鉴和讨论,小老十八从军,在边军中摸爬滚打数十载,其中有一件事算是小老戎马生涯中所见所闻当中极为有趣的事,大人可有兴趣倾听一下?”
配着鸳鸯绣春刀的英气少年肃然道:“但说无妨!”
脸上满是沧桑的老人正了正身形,身子骨站得更直了一下,即便如此让年龄有些偏大,身形已经有所变化的老人有些难受,但老人依然坚持着娓娓道来,“大人是否还记得有一年塞北剑关山的兵乱?”
英气少年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道:“那一年缺粮啊,数洲之地天灾人祸齐临,蝗灾,水灾,旱灾,兵祸,尽皆来临,无数的黎民百姓携着家眷逃亡边荒,让边塞大军忙了个焦头烂额,当时值守塞北的大将军有些奇怪为何百姓会往边塞逃难而不是往境内其他洲,秉烛一夜间,三十三封质询信越过千万里山河到了庙堂,却如同投石问水,水深,连个涟漪都没溅起,数洲的逃难百姓何其之多,大将军即便身藏通天武道修为却也巧妇难造无米炊烟,根本照顾不过来,那几日间边塞饿死的尸首堆积如山,有些人仿照古书上的内容开始易子而食。”
配着鸳鸯绣春刀的少年不满道:“有趣?”
霜鬓的老人抬眼看向少年,微笑道:“这段痛绝人寰的人间苦事,大人因为职位的关系或许会只当听了个响,自然觉得无趣,不过大人要是能想起那位大将军的姓名,那自然就会觉得有趣。”
配着鸳鸯绣春刀少年手撑下巴思考了半晌,“京畿密事,本公子还有些地方无法进入,无法得知,你可与我直言。”
老人双眼有霜气,苦涩道:“白日西京,映甲抱头人,剑关二十万兵甲势锋,以贼寇之名入了大越京畿。”
配着鸳鸯绣春刀的少年睁着一对星目,满心震撼道:“我道为何兵部会将你划入上茉洲役兵之列,并且派遣你与我同来,并且让你接替此地的镇亭之职,当年阁下是何人,白日?西京?映甲自然不会是,以阁下不过五山境的武夫修为,莫非是抱头人?”
老人顿了顿,眼神迷离,似是回想起了过往,沧桑道:“当年小老尚还年少,有些轻狂,却在那一日被众多大人物慑了心神,破了轻狂的脾性,白日西京,映甲皆不是,小老不过是在京城抱着一颗大好的头颅前往剑关山念诏的小郎将罢了。”
配着鸳鸯绣春刀的少年微微一笑,“果然有趣,既然如此,我再继续试探你也没有什么意义,当年的兵乱旧事我知晓部分,没有是非对错,善恶人心,只有纯粹的立场,当年那位映甲大将军有那般经纬天地的魄力,我也很是佩服,不过若是当初有圣人传法设谋的话,想来当年的事情必然有所转机。”
老人回道:“谢大人理解。”
英气少年道:“此事先放一段落,我有另外的事情想要探究。”
英气少年又继续问道:“阁下不是俗人,虽然武境不足,但见识必定无双,对于此片天地,你有什么看法?”
老人指了指镇亭所在的星罗街,除了镇亭这一处稍微显得有些牌面的官衙外,还有其余二十多处破烂的牌坊和石碑,一处极为宽阔的木人巷子中,巷道坑坑洼洼,堆积着不少的水渍,巷子墙下还堆砌着不少的木头人,老人惊叹道:“星罗棋布,意象天道,若非圣人,岂有如此手笔?”
坊碑相立,官衙正道居中,木人靠巷,一切皆有迹象可循。
英气少年恍然道:“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还有呢?”
老人伸出两根手指拈住一片在头上拂过的不知材质的碎片,轻若无物,却又仿似重达千钧。
对于这在小镇上已经漂浮了半天的物什,老人在意很久了,直到现在才算是心里有了些苗头,“此物立心,承载着一条心道,此时却碎了,小老不知为何,但却能看明出处。”
英气少年脸色豁达开朗,笑道:“此物我知晓,也知来处,既然这鱼鼓镇如此奇妙,你我二人且先去一观如何?”
老人笑着回答道:“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两人联袂而行,少年居前,老人居后,向着星罗街旁边的扇贝街而来,春雨已停,街上除了一些湿泞的泥道,再无其他,此时已经快要接近正午,镇上的百姓做完早间的买卖,早已回家灶饭,因此街道上清静得很。
刚到扇贝街上,配着鸳鸯绣春刀的少年和双鬓染霜的老人便骤然间停下了脚步,一个眼神凌厉,一个眼神微妙的向着扇贝街上的一处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一位脸上长了白斑的斗笠少年和一位青衣年轻人正站在一尊盘腿而坐的佛像前谈话动作,白斑少年的手上拿着数根套绳,身后背着一个背枷,青衣年轻人则手端着一碗清汤面站在少年身边,碗中洒上了一些腌制的酸青菜。
青衣年轻人好似看到了这边的英气少年和老人,轻轻咳嗽一声提醒白斑少年。
专注的少年郎却是没有发觉,还以为是青衣年轻人的体寒还没有好,依旧自顾的在佛像上套着绳索,一根接一根的缠绕在佛像上,根本没有领会青衣年轻人这声咳嗽背后的提醒意思。
青衣年轻人见此也只是觉得有些无奈,一边轻轻地挑起碗中的一簇面条放入口中,一边对着不远处的两人点头示意,青衣起风,却不再出声提醒少年,任其忙碌。
白斑少年始终没有注意和察觉到不远处一老一少的注视。
扇贝街上,配着鸳鸯绣春刀的少年见这二人依然如此做派,眼神凌厉,杀意渐起。
青衣年轻人吃面的手微微一顿,对着面前正在忙碌的白斑少年说道:“小哥可要捆紧些,佛像颇重,这绳索也不知吃力不吃力。”
这白斑少年便是方陌了,少年背对青衣年轻人,忙得满头大汗,信心十足,“小子自己做的油绳心中有数,别说是一尊等人高的佛像了,就是一尊三丈城隍的香油身,也是可以承载的。”
不远处的佩刀少年双手下垂放到腰间,双手紧紧地握住两把刀柄。
接着这位英气少年开始从二十多丈外便开始小跑,一边跑,双手间一边蓄力,一直到接近青衣年轻人身前三丈后,双腿骤然用力,一跃而起,两把一白一红的四尺长刀顿时出鞘,鸳刀在前,鸯刀在后,右手掌中执刀直接朝着青衣年轻人的正面压下,左手则反手握刀向着青衣年轻人的腰间横切而来!
在青衣年轻人和这穿着蟒袍飞鱼服的英气少年之间,这两把名为鸳鸯的刀显露出两条数尺长的森寒刀气。
这并非是什么神通术法,只是纯粹的依靠体魄和刀术展露出的风压形成的。
青衣年轻人端着一碗酸青菜的面条,吃得很香,好像人间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一般,他没有躲避开的意思,只是双手间一长一短的筷子稍稍伸出。
没有任何声响传出,这两把看着就很锋利的长刀被两根木筷子抵在了十寸之外。
英气少年身体紧绷,将右手的鸳刀架在鸯刀上一手肘压下,暂时抛弃鸯刀,借力在空中凌空一翻,回首重新接住,又朝着青衣年轻人的下盘砍来。
青衣年轻人依旧嚼着面条,微笑道:“真是不错的刀法,好一招压手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