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啊,天地还没有那么宽,也没有那么广,所有的道理都藏在了风雨之间,要人们自己去寻找,风隔着云缝就能拂过人间,雨落个柱香时间就会落地,人间没有尊卑上下,没有山上山下之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走着。”
老郎中和四位青墨剑客没有打伞,一滴滴春雨落在五人的肩膀和发丝上,湿了一片,五人本来可以施展妙法阻挡,却并没有这样做,四位青墨剑客抬头望天,不知表情,不知神色,但他们双手成环形,如同在拥抱这场淋漓的春雨。
老郎中看着撑伞小僧人那沉默的脸庞,嬉皮笑脸道:“可是有一天,有一位福报天大的大善人在行走的道路上看见了一只山野小兔,想吃,但又碍于自己身为大善人的身份,怕自己吃了之后自己所在的这条道路会变得崎岖,难以行走,于是,这位日行一善的大善人砌石搭锅,在锅上架了一根长木,让这只山野小兔跃过去,大善人合着双手说这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皆有天定,有缘法在身,若山野小兔能一步越过,那则命不该绝,可若是没有越过,中途掉下锅内,那么就休怪那位大善人破了荤戒.....”
池程广越听神色越加苍白,身子有些不由自主的颤动起来,身边的红鸯搀扶着他,红衣女子听不懂,但却知道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杀伐,于这散着春芳的雨帘之间,于这说着平淡无奇的话语之间。
红鸯双目有些泛红地看向小僧人。
池程广强撑着身子站好,轻轻拂开红衣女子的白皙嫩手,对着红鸯撑开一抹如若天雨的笑容道:“看来小衲今天是走不掉了,红鸯姑娘,你走吧,千万莫怪这位前辈,这既是恩赐也是劫,小衲要在这场雨中渡劫了。”
红鸯红着一对杏眼道:“我不走,池程广,你说过要以百衲衣护身,手中佛杖开道,为你我二人在这大道上开辟一隅让我们立足的,你说过的。”
撑伞小僧人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红衣女子,看向自己的袈裟和佛杖,对着眼前神色正在慢慢变得郑重的老郎中道:“小衲的这一身百衲衣是在化缘之时向一百位百姓讨要赐予的,十数年来每一个夜里小衲都秉烛用针线一针一眼的缝上,这袈裟由百布构成,小衲舍不得,所以就披着它过‘海’吧,这佛杖有十二铜环,每当小衲渡过一位身在歧途或苦难的生灵时,他们或多或少会馈赠给小衲一些福报,积少成多,小衲将它们熔成了这一柄佛杖,本想用它立心立道,没想到今日却要亲手碎了它。”
池程广双掌微微用力,这一柄佛杖顿时整个碎裂开来,一片片古铜色的碎片仿似没有重量,如同鸿羽一般随着风雨散向了四面八方,为这场春雨增添了一抹不是多么讨厌的风色。
老郎中的神色更加郑重,眉目间的鱼鳞皱纹已经开始平复,整个人好似年轻了不少,发丝上的白霜正在慢慢退却。
四位青墨剑客看着这一幕,为首的那位剑客向前几步走到老郎中的身旁,用带着磁性的低沉声音说道:“可值?”
老郎中悄悄将手指间的一缕春风放走,无人看见,无人触碰,轻轻叹了一口气,碎碎念念道:“老夫本来是想留给那个一个人披着星光,问春风几度回的臭小子的,可有人说不需要,我打又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就只能另选其他人了,本来我心里的目标是墨春街的另一位穷苦儿,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巳乙的,可那小混账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不知廉耻的江湖庸医,老夫这岂能受气,便给他那断绝来往的母家去了一封书信,想来这几日便要离开了,江湖路远,人心太重,这小僧人心性不错,可惜,可惜。”
为首的青墨剑客继续问道:“此棋招很重,很重,不留待最后?”
老郎中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青墨剑客,道:“若是你自知为棋子,而你却拥有一次自己下棋的本事,你会怎么做?
青墨剑客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懂了,只是有些可惜,有些庆喜,可惜这般大棋我等无缘再看,庆喜前辈可以早些随我等离开了。”
老郎中摇了摇头,不再跟青墨剑客搭话,转头看向眼前的小僧人,头上的白霜又褪去了不少。
池程广怔怔地看着佛杖碎片飘向小镇四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他回过神来一把将身边的红鸯推开,走到老郎中的面前盘腿坐到了地上,微笑道:“前辈,小衲自知时限已到,并非是前辈有心阻拦,而是小衲自己不想走,只是身边的这位红衣姑娘是风烟山的人,风烟山不大,也不重,山主的心性更是不高,小衲以一身百衲衣行走江湖,什么都没有留下,但唯有两人放之不下。”
老郎中跟着小僧人一同盘腿坐下,一张蒲扇大的手轻轻在面前一挥,一张八仙茶桌突兀地出现,一只小火炉在桌角边缓缓燃烧,上面煮着一壶红茶,茶叶翻飞,一道道红气伴着香气弥漫在此间。
镇上的百姓似是没有看见这天野煮茶的一幕,从一众人的身边来来去去,也没有人转头看过一眼。
四位青墨剑客不曾坐下,站在老郎中的身后,宛若四尊门神,红衣女子则红着双眼站到了池程广的身边半蹲下来,为两人泡茶。
老郎中将红鸯姑娘泡好的一杯茶递到小僧人的面前,问道:“哪两人。”
池程广喝了一杯红茶,笑了笑道:“其一为小衲师尊,小衲在前些日子施展了些手段压制了同辈的佛子,夺了他的机缘,此人虽修佛道,但只重武,不重心,小衲担心他会怂恿白汤山对小衲师尊施压,当然这是小事,以小衲师尊的本事,他难以有所成效。”
小僧人头上九个戒疤,他看了看身边的红衣女子,轻声道:“其二嘛,便是这位红鸯姑娘了,姑娘的修为不高,仅凭三枚大器在这小镇上难以行走,小衲走后,可否请前辈放她一马,若是可能的话,小衲愿意以自身还没有成器的舍利换她一桩造化离镇。”
红鸯愣愣的看着小僧人那清清秀秀的脸庞,回想起两人相识的一幕幕。
那是十六年的一天,年仅十三岁的小沙弥盘坐在一座小村庄的村门口,头上烙了三个戒疤,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落满了村门口的槐树叶,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红袄子小女孩坐在青牛上看着那个小沙弥,也不知是沙弥生得好看,还是沙弥闭着的眼睛上睫毛在轻轻颤动,像极了头上槐树枝在随风而动,兴许是看得有些久,小沙弥睁开眼睛看着那个烂漫的小女孩,微笑道:“姑娘为何看我?”
小女孩不答,在小沙弥起身后,悄悄拾起地上那两团屁股墩印子里的一片槐叶,如获至宝。
这一声姑娘或许钻入了小女孩的心田,在小沙弥拿着村长给的烂布和铁犁头离开的时候,小女孩站在村口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五年后风烟山大开山门,广收江湖弟子,小女孩揣着一片槐树叶坐着一头快要老死的青牛,就那么走出了村庄,追向了那一片浩瀚而玄妙的天下。
风烟山,楼外楼,是非之地,善恶之所,有人痛苦,有人欢笑,小女孩拜入了风烟山的风尘山,落在了红尘里,为风烟山广寻天下机缘和造化,为那座小女孩并不感到开心的山上增添福报,可是善恶在人心,人心是一座大山,难以搬动,风烟山终于有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走上了歧途,用一座小城祭祀了手中的兵器,兵器染血,还未成形,有人便寻上了门来。
那一天,已经十六岁的小女孩终于再次看到了当年的小沙弥,他跟在一尊武境大宗师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走上了风烟山,沙弥已成小僧,成了白汤山八脉红尘峰的一僧,小沙弥身上裹着织了大半的百衲衣,持着一柄九环佛杖,温润如玉,笑容还是那么好看。
风烟山起杀伐,山崩瀑断,那位大宗师尽洒人间风流,一人一掌败尽风烟山二十三位宗师,引出风烟山的这代山主,大宗师与山主秉烛夜谈,也不知谈了什么,第二天,那位祭祀了一座小城的风烟山弟子与当年的小沙弥在那座小城的废墟上杀伐。
当年的小女孩跟在众人的身后观战,见到了小僧人的攻杀征伐,袈裟金身,小僧人没了当年的那种稚嫩清新,手下尽都是杀招,兴许是生气了吧,小女孩这样想着,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了那座小城么,可是在他们山上看来,这小城不过凡俗,若是想,便可以取用。
当小僧人摘了那位风烟山弟子头颅的时候,小女孩这才惊醒过来,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当年的小沙弥已经长成大人了,而且并不慈悲而怀。
风烟山的山主大怒,好似超出了约定,发动大阵便要绞杀那师徒二人,阵法惊世,那位大宗师与阵硬抗,在动手之际将小僧人掷出了风烟山,可依然慢了一步,小僧人被大阵剐蹭到了一个边角,重伤濒死,落在了一座小山里。
所有人都以为那位惊艳了一座大山的小僧人会像昙花一现般陨落,却没有在意一位红衣少女的悄悄离开,还带走了风烟山上最为珍贵的疗伤圣药,当少女寻到小僧时,那位杀伐果断,意气风发的小僧早已血肉模糊,相貌不辨,少女将手中的圣药咬碎,一点一点的抹在小僧人的身体上,在他身边守了三天三夜,才将那位小僧人救了回来。
白汤山终究是大山,七位大宗师齐临,压得当代的山主低下了头颅,虽是放弃了绞杀这师徒俩,不过却当着八位大宗师的面撕了跟白汤山百年相与的文书,表示不再与白汤山有物产上的来往,自此恩断义绝,除非有天大的机缘能补偿风烟山,否则尽皆免谈。
那一天,有一个红衣少女下了风烟山,说是要为山上去寻觅天下的机缘福报,当代山主赐予了她三只大器,让她必须要找到足够的造化来弥补那位祭祀城池的弟子所造成的损失。
红衣少女暗自窃喜地下山,悄悄跟在了那位尚不知情的小僧人身边。
这一走,便是两年。
听闻此地有圣人布棋,算计天下,两人风雨兼程,从万里之外赶来,想要凑个热闹,没想到却一头栽进了深水泥沼里。
老郎中看了看红衣女子,道:“可以,这姑娘在这盘棋中位置尚好,没有你那般重要,这份造化我老药郎给了,让她脱身。”
池程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身心彻底放松了下来,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笑道:“前辈请继续!”
老郎中喝了一口茶,心满意足的砸吧了一下嘴巴,才道:“天下众生皆有灵,那只山野小兔知道自身处境,所以忍着锅底冒出的高温热气,奋力一跃,跃了过去。”
池程广脸色一喜,眉目间都撑开了。
老郎中看着小僧人的笑脸,有些不忍道:“那位大善人很是惊讶,于是将山野小兔重新抓了回来,对着小兔说它真听话,真有灵性,来,咱们再试一次。”
说完这句话后,老郎中从身上挂着的红木箱子中摸出一枚铜钱递给红鸯,然后撤了茶桌和炉火,挥手撤了一方红气,顿时街道上的百姓抱着诧异的目光朝着这边看来。
老郎中伸出手指在小僧人的眉间点了一下,沉声道:“老夫走了!”
老郎中起身跟着四位青墨剑客离开,头上的白霜已经黑了大半,面上的皱纹也消失了大半,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十岁。
池程广笑容已经消失了,盘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对着红鸯道:“红鸯姑娘,这枚铜钱若是小衲所料不错,可以在碗口街上买一只白碗,这份造化不小,姑娘可以拿回山上去交差,也算了结小衲和风烟山的一份因果。”
红鸯红着眼睛,已经有些哽咽,“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座小镇,之前就有感觉,果然入了别人的局。”
池程广看了半晌红鸯,轻声道:“无碍,既是机缘也是劫,红鸯姑娘,我那把油纸伞中有一位百岁阴灵,小衲看来是没时间去渡它了,还望姑娘离镇之后去寻我师尊,他知道该怎么做。”
小僧人的双腿开始慢慢石化,看见这一幕,红鸯红着眼在池程广的周身布下一道玄法,让四周镇上的百姓看不见这一幕。
池程广轻轻将红鸯拂开,一道黄气包裹着后者退离数丈之远,双手合十,呢喃道:“一寸道心一寸劫,寸寸崩灭,寸寸生长。”
红鸯最后看了一眼池程广,转身离去,一滴眼泪落在扇贝街上,混在了雨帘当中。
数个时辰之后,扇贝街的百姓突然发现街道上多了一尊盘腿而坐的石佛,佛顶九个戒疤,栩栩如生,每一丝衣褶,每一缕布条都雕刻的如同真人,一时之间引起了街上人的好奇心和惊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