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程广被红鸯拉扯开身子,其实在听到红鸯说出白痴二字之后,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妙,认识到了自己言行当中的不当。
比起山上圣人那大道同行的玄妙异象来说,这座瓶丞县的山间小镇其实还处于未曾开发的境况,即便是造化遍布,福报方圆十里,但由于天道压制,所以此间镇上的百姓根本不懂何为大道,跟镇上的百姓讲述圣人玄妙,无异于跟木说人,与蛙话天,彰显自身的‘无知’。
池程广不是心智愚笨的人,更不是只知道隐修山上的自闭之辈,他身为白汤山上众多行道佛僧当中的佼佼者,心智和根骨都可谓是上上之选,更何况此次能够在山上力压修为和天赋都在他之上的同辈佛子,脱颖而出,从而被山主看重获取到这份机缘的名额,这就已经能够证明一些问题。
要知道白汤山这一辈的莲生佛子曾跟甲三房的那位断剑郎在黎阳洲内斗法拼杀,剑气如霜,佛上生莲,抹干了一条百里长河,二十里地陷,最终却以平手而终,一位称冠一洲的妖孽被一位在身后追赶的同辈压制,获得大机缘,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能够做到的,付出的东西一般人难以想象。
白汤山总计八座峰,一峰一脉,一脉一僧,八脉一子,其中池程广这一脉为八峰中的红尘峰,此脉的主张向来是入世渡人,红尘渡己,既是入世,那么与其他山上人的不食人间烟火则要有所不同,池程广从小拜入红尘峰后,自小便跟着师尊行走天下,化百家饭,织百衲衣,渡百位身入歧途的人妖鬼魔,以求证得红尘佛心,无垢琉璃,所以当小僧人察觉到自己失言之后,便觉得自身的佛心依旧有缺,态度仍然不端正,自身所处的角度依然有问题,大道难期。
在方陌和红鸯惊讶的目光中,小僧人朝着白斑少年俯身三拜,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只香火,点燃之后朝着自己的脑袋烫去,香火生烟,缭绕直上。
红鸯原本觉得看着小僧人吃瘪很是有些意思,一心扑在红尘中的白汤山小僧人却因为在一句话中透出了自身的道心缺陷,说出去在这座江湖中有谁敢信。
但在下一刻,红鸯扯住小僧人破烂的百衲衣,沉声喝道:“池程广,你要做什么,仅仅只是缺陷,修补便好,又不是心魔,不用自残吧!”
池程广笑了笑,轻轻拂开红鸯的手,将香杵在头颅上,顿时光滑的头颅上冒出一阵阵青烟。
白斑少年挠了挠头,似是感觉到自己脑袋也有些疼痛,嘴角抽了抽。
红衣女子神色有些愠怒。
池程广神色如常,不顾红鸯那有些难看的脸色,微笑道:“大道难期,一步一泥沼,一步一深渊,道心有缺便是大道有缺,当警醒,当自省,此后小衲的法号便要改为戒九,这一戒不为其它,是为浮躁。”
红鸯踹了池程广屁股一脚,怒道:“你这贼秃驴,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为求大道,便要损己,剃了头便已有所缺失德行,还要伤身,若是你父母泉下有知,怕不是要从棺材里跳出来咬你几口。”
池程广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向红衣女子和白斑少年,似在酝酿下一波的措辞。
红鸯不折不挠道:“白汤山的红尘,说是在红尘中渡人渡己,其实不过是骗人的幌子罢了。剃头烙疤便可作证,不论其他,仅仅在位置上就没有跟众生摆在一起,有目的的渡人和真正的渡人是有区别的。”
这段话小僧人是听进去了,神色有些踌躇和不安,他闭上眼睛想了想,片刻后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之中一片澄澈和坚定,轻声道:“人的这一生总是难以尽善尽美,所有的道德品行不在自己身上证论,都只是在他人的话语中罢了,小衲心中自有一片天地,其间有小衲自身的道理和坚持,红鸯姑娘不必多说。”
红鸯年不过十八,若要讲道理怎么可能说过这主修佛道的二十岁小僧人,只能无语地跺跺脚。
撑伞的小僧人在这小雨中持香微躬于山野少年的面前,哪怕少年相貌丑陋,穿着破烂,是市井中最为俗气的那种凡俗之人,连买一袋子米面都要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那种,小僧人的气质依旧温良谦卑,不是读书人,不是世家子,只是一位僧人,却像是一位如玉公子,温文尔雅,身上由百布编织的百衲衣也藏不住。
红鸯不再跟池程广拌嘴,收起心思转头向方陌看去,笑魇如花,轻声询问道:“小哥今年多大,姓甚名谁,家住那条街啊。”
提着面袋子的少年笑容腼腆,轻声道:“方陌,今年十四岁,住在隔壁的墨春街。”
墨春?!
这两个字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红鸯和池程广心思流转间本来还要多问,却猛然间站直了身体,气机僵硬,体魄硬直。
四位戴着斗笠面纱,挂着葫芦配着长剑的剑客正站在扇贝街的街道上,正在远远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衣衫青黑的四位剑客身前,站着一位似是眼花了的老郎中,面黄肌瘦,身子倒是硬朗,身子也不佝偻,老郎中提着一个红木的小箱子,露出箱子中的一些油腻铜钱,不知怎么想的,那生了锈的锁也不换掉。
这一刻,方陌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心头大定,似乎有一座山挡在了自己的前方,不是挡住了视线,而是撑住了这片天地。
眼前这红衣女子和撑伞小僧人方陌虽然感觉不到他们有什么恶意,但少年在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挤压他的身体一般,不是多么严重,但依然不是很安逸。
那老郎中摇着一双蒲扇大手对着这边的三人大声喊道:“那戴斗笠的小王八蛋,看见了老夫了,还不赶紧过来见礼,在等什么,卖了你这么多年药,都不体恤一下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真是没家教。”
接着老郎中好似想起了什么,伸手触摸了一下拂过扇贝街的一缕春风,给了自己老脸一巴掌,“呸,真是嘴贱多嘴,说这小王八蛋没家教,这下好了,又要被那老货揍一顿了,该死的,这嘴什么时候才能不漏风啊。”
春雷炸响天际,老郎中身形颤动,露出一脸讨好之色,道:“别生气,别生气,知道是你徒儿,心疼,老夫这不是解这段因果来了么,刚才那话就当没听见,我也不要另外的报酬了,这三月春雨可以停了,莫要在老夫睡觉的时候再来捶我,否则下次老夫就是死也不再帮你了。”
身边的四位青墨剑客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四把长剑微微轻吟,欲要出鞘,已经有一缕锋芒透出鞘间。
老郎中转头怒斥道:“不可无礼,既然有所约定,老夫自当遵守,此间与我老友的事情了结之后,自会随尔等而去,若是你们四人等之不及,这约定作废也罢。”
四人闻言顿了顿,剑鞘中的长剑缓缓沉眠下来,不在轻吟,只是四人站的位置稍稍变换了一些,站到了老郎中的身后。
池程广皱眉道:“小哥你认识那四位看不清面容的佩剑之人?”
方陌笑着回答道:“不认识,不过我认识他们前面的那位老郎中,我身有怪病,在他那药铺中抓了好几年的药。”
红鸯俯身到池程广的耳边,轻声道:“好凌厉的剑气,我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感觉下一刻人头就要落地。”
池程广点了点头,道:“这是足以打破小镇规则的剑道之气,你我二人得用秘法询问一下山上的前辈,这四人的来头和来此缘由,此间的山上人没有能抗衡这股剑气的人存在,已过宗师,得有人管才行。”
撑伞小僧人手中握着的伞把越来越紧,仿似正在抗衡着什么,红鸯倒是轻松一些,或许也是没有感觉到其他的东西。
池程广眉头紧皱,“红鸯姑娘,要走了。”
红鸯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道玉佩双手递于方陌,“小公子,相见即是缘分,这道玉佩有温神养体之效,算是我给公子的见面礼,日后可能还会有些叨扰,我跟身边的小僧来这小镇上有些重要之事,可能还需要公子指导一番,还望莫要推辞。”
少年还没有搭话,一张蒲扇般的枯槁大手便从红鸯的手中抓起这枚玉佩,猥琐笑道:“姑娘这番心意老药郎替这小王八蛋谢谢你了,只是这臭小子福报太薄了,承受不住姑娘的这番情谊,不若与老药郎多多来往如何,如姑娘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老药郎从不会拒绝。”
老郎中和四位剑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来到三人的身边。
池程广神色大变,手中的油纸伞猛然旋转起来,一道道黄气弥漫在伞上,小僧人拉着红鸯的手便要逃离,老郎中依旧挂着猥琐的笑容,伸出手轻轻一拍池程广的肩膀,后者一股气顿时泄尽,无力的软下了身子被红鸯撑扶着。
红鸯苦笑道:“前辈,我们二人并无恶意。”
老郎中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我知道。”
池程广咳了咳,吐出一缕血丝,“小衲二人都是按规矩来的,并未逾越,前辈为何要阻拦我们。”
方陌一直没有神色变化,只是在撑伞小僧人吐出血丝之后,有些奇怪地向老郎中看去,这一刻老郎中的形象在他心中又有些神秘起来。
老郎中眯着眼睛看向白斑少年,俯到少年耳边神秘兮兮的说道:“我的手上抹了你以前卖给我仙麻草,你别说,效果还真好。”
少年无语的沉默着,这丝神秘又烟消云散了。
老郎中又道:“你这臭小子先回去吧,老药郎找这两位外乡客人有些药理上的事情要讨论。”
方陌沉默着绕过这些人,往墨春街的方向走着,走了十数丈后回过头来对着老郎中大喊道:“老郎中,我方陌虽然贫贱,但并不笨,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有什么目的我也不想去多问,多想,只是莫要打扰到鱼鼓镇的百姓就好了,小子在这里道声谢谢了!”
说完白斑少年也不管众人,提着袋子小跑着向墨春街而去。
老郎中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笑道:“这臭小子有什么心思就隐藏在自己心里,让人看不出来,跟他那该死的师傅一般无二。”
直到方陌的身影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不见,老郎中方才转过头来对着小僧人说道:“老夫受人所托,来为你这小和尚讲个故事,本来我是不愿的,可是那人说时机未到,棋局尚未布置完全,头顶三尺有人看,所以老夫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