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池程广的撑伞小僧人神色大变,也不顾山上大人说过不可在小镇人前显露神通的警示,踏风而起,拉着红衣女子霎那间后退数丈有余,红光乍现,飘若惊鸿。
小僧人撑着油纸伞站在小雨中,看着那有些熟悉的斗笠少年背影,感受了一下体内的五脏山和七窍峰,神色凝重,身上披着的百衲衣熠熠发光,古铜色掌中握着的佛杖上,十二个铜环彼此疯狂交织作响。
红衣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弄得身形颠倒,发髻松散,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乱散着拂到脸庞上,有些狼狈,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女子侧过身子神色大怒地朝着小僧人屁股墩一脚踹去,大吼道:“池程广,你想死吗?!老娘一个区区的二流看水女子,经得起你这大武夫的步伐吗?”
池程广身为一尊体藏七山的江湖大武夫,若是不愿,岂会被一个仅仅二流的看水道家踹动,他将身子稍稍前倾,收起撑着的油纸伞,在挨了红衣女子一脚的同时,‘哎哟’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身旁的斯文佳人此时有些泼皮无赖,火气冲天,小僧人心知刚才体藏被激,行事冲动,此时状况不妙,便直接扑倒在地上,脸朝黄土背朝天,不起来了。
红鸯又踹了小僧人屁股几下,怒道:“你给我起来!”
小僧人将脸埋在土里瓮声瓮气道:“不起!”
红衣女子蹲下身子,从身后摸出一只红灯笼将其置放到黄泥地上,双手十指交错用力地握了握,向上托举做了个活动身子的动作,将一身娆好的身段完美的展现出来,若不是长发随风乱飞,体相狼狈,当真是世间少有的明媚佳人,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火折子,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道:“你若不起来,我就在此地点我的红灯笼咯,小心你的佛家金身屁股成了灯油。”
池程广依旧将脸埋在土里,丝毫不为所动,沉闷道:“红鸯姑娘莫要说笑了,你那灯笼是震慑群雄之物,莫说是点小衲这点儿尺寸金身的屁股,便是去点那甲八妖孽天骄的屁股,姑娘也是舍不得的。”
红衣女子气急,对于这光头小秃驴却没有丝毫办法,正如池程广所说,这红灯笼乃是风烟山的这代山主赐予她作为震慑此间群雄的大器,只有三个,因为修为过低,所以才被允许携带,若仅仅是因为任性便用掉其一,以至于夺不到造化,回山之后山主不将她浑身拔光扔进禁地才怪,可是七山境界的大武夫肉身何等强横,便是用火烧,用刀劈,也不会折损分毫,更何况这小僧人所修为佛家小六金身,即便是用一座百丈大山当头砸下来也只会在山底留下个人形坑洞,本身无损。
红衣女子脸色变化,将长发重新束好,端庄肃穆,不再撒泼无赖,与之前判若两人,像是一位市井中的泼皮无赖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久经江湖的意气侠女,这位被池程广称为红鸯的女子敲了敲小僧人的脑后勺,沉声道:“你若再不起来,刚才那位身带圣香的小公子便要走远了!”
小僧人光头一动,翻身而起,清秀的脸庞上都是泥土,向着身旁的红衣女子道:“红鸯姑娘莫要再作怪,差点误了小衲寻觅长生,了结因果的大事,圣人踪迹飘渺,难寻至极,刚才那位小公子身有圣香,必定是在近日接触过圣人,而且与我等在苑来客栈有过因缘,路长路短,缘深缘浅,你我二人且去一观。”
池程广重新将油纸伞撑起,双手在脸上一抹,一道掌中金光一闪而没,脸上的泥土消失得一干二净,尽显神秘,同时对着红衣女子笑道:“我家佛主清新寡欲,本不欲趟这趟看不清底石的浑水,奈何桃花无双枪的关门弟子也在此间,听闻这位弟子温润如春,明媚似玉,好说话得很,不似桃花枪那般桀骜和自傲,小衲便备了些薄礼想请此间圣人做个和,以这位弟子为媒介,消除那位桃花无双客与我白汤山之间的一些误会。”
池程广在这人间俗气的扇贝街上,也尽显大家山佛的气韵,笑道:“更何况......”
似是想到了什么,这位白汤山的小佛陀摇了摇头,闭口不言,只是撑着伞向前走去。
红衣女子睁着那双如杏的双眸,看着小僧人的背影,嘴里轻吟着:“最是烦你们这些佛家弟子了,说话总是因缘因果,好像天下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既定的一般,长生之争即是大道之争,以本心为主,哪来那么多的因果,那桃花客与你家佛主争的是江湖,又与你无甚关系,你这么关心做什么,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提升自己。”
池程广头也不回,但可以听得出心中毫无波澜,“红鸯姑娘,小衲的耳朵已经快修成顺风了,听得见,若是要论道,小衲愿在此间事了之后,与姑娘在风烟山分个高下,但此刻小衲想顺心而为,做些该做之事,姑娘可要跟上?”
红鸯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的各方山上之人在圣人的威慑下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宗师以上不入,但各类神通武法,玄妙道技却不禁止,你我二人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早已在别人的眼中,想要与圣人接触,摘得先机,就要稳重求胜,别阴沟里翻船,兴衰荣辱,在此一举。”
这位有时淑女,有时泼皮的秀丽女子,此时竟又有些睿智,她看了看腰间配着的三只红灯笼,又看了看池程广的背影,心头默念道:“二流看水的境界终究不够,三只灯笼,三次机会,不可浪费,需与白汤山共同进退,大道朝天,只走一边就好。”
红鸯看向扇贝街一处正在卖米面的铺子,戴着斗笠的白斑少年正红着脸跟店家争论着什么,一把秤砣上把秤着一小袋白面,少年伸长了脖子指着刻度上的一个小刻度粗了脖,红了脸,店家也在大力争论,对着白斑少年述说着自家的秤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都是足斤足两的。
这已经是少年跟她的第二次见面了,虽说红鸯不信池程广那套佛家关于因果缘分的理论,但有时候的确会觉得人生巧妙,昨日还载着那位少年去见那位世子殿下,今日在这陋街上便又见到了,而且少年的身上还带着他们需要的圣人消息。
想到这里,红鸯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已经成为了圣人在这场对弈的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并非如她自己所想的观棋之人,但每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又的确都是她自己按照本心做出的,并没有什么外力介入,这让红衣女子内心有些烦闷,聪慧如她,敏思如她,只觉得身在泥沼,挣脱不开。
因此,红鸯追上撑伞小僧人的步伐,跟在他的身后,有些低沉道:“苑来,缘来,扇贝,三辈,两次与这少年接触,且并非只是无关心绪的路人,池程广,你说会不会我们二人已经.....”
红鸯的话只有头却没有尾,但撑伞小僧人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笑道:“莫要多怕,若沾因果,小衲当头迎上,以百衲袈裟护身,以手中佛杖开道,为你我二人争得大道一隅立足,当然.....”
小僧人顿了顿,有些不忍道:“若是小衲在这途中不幸身陨,以姑娘的修为,即便是有三只大器,恐怕也难以在这群狼环伺的鱼鼓镇中有所建树,以贵师的脾性,姑娘可要受苦了。”
红衣女子停驻了脚步,有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光头,问道:“大道之争本就分生立死,可这之间有大恐怖,你为何不惧,而且...还在关心...我?”
撑伞小僧人微笑着双手合十,将佛杖抱于怀中,轻吟道:“我佛古来慈悲,小衲心宽,阿了你的陀佛,妙哉,安哉!”
红鸯轻哼道:“老是胡言乱语!”
红衣女子的眉角弯成了一片月,只是小僧人却看不到。
在两人的眼中,那位戴着斗笠的白斑少年终于是说服了店家,在后者那极其不甘的神色中又在那袋子中增添了一勺,少年笑得如同晓燕含春,满面红光,好似打赢了一场极为重要,极为重要的争斗。
池程广看着少年的笑容,叹了一口气,“真是个有趣的少年啊!”
白斑少年拿着袋子付了两枚铜子,蹦跳着从店里出来往两人正面而来,一边走一边掐指在算计着什么,从那天真清澈的眼神来看,显然并非是什么腹黑诡谲的谋算。
小僧人跟红衣女子快步迎了上去,挡住少年前行的路,红鸯伸出白皙的手指挥了挥,笑道:“小公子,这么巧,咱们又见到啦!”
白斑少年便是从墨春街过来买吃食的方陌,因为考虑到性价的缘故,少年没有买那些包子点心什么的,买了一袋子白面,准备在家里做挂面吃,听到声音后,少年从算计着支出收入的思绪中回转神来,抬起头,看着有些熟悉的两人,道:“是很巧,也不算巧,小镇就这么大,你们要是多出来逛逛,总会遇见。”
池程广鼻尖微微耸动嗅着少年身上那股浓郁的清香,双手合掌,说道:“小哥,咱们在苑来客栈有过一面之缘可记得,那时我在三楼,小哥被小衲身边的这位红衣女子带上四楼的时候看见过。”
方陌点了点头,“记得,有事吗?”
池程广尽量压低着自身体藏的波动,用一口流利的瓶丞县方言对着少年问道:“小衲有些唐突,想问下小哥最近可是与什么人接触过,唔...并非是平凡的镇上人,有些不同,有些不凡的那种。”
戴着斗笠的少年手撑着下巴想了片刻,有些不确定道:“的确有的。”
池程广脸上笑意浓厚得跟天上的乌云差不多,温和地笑问道:“那么这尊‘人’是在?”
少年握拳锤在手掌上,恍然道:“此时在哪里我倒不是很清楚,只是那位大汉子粗糙又文雅得很,好像是姓苏,在苑来客栈见过,那一双手一看就是练武行家,一掌就能把一张那么大的八仙桌拍飞。”
池程广脸色一滞,似是被岔了气,半晌没回过劲来,他酝酿了片刻措辞,方才继续道:“并非是那种平凡武夫,而是那种一看就跟天一般宽,跟地一般广的人,小草会随他的到来而生长,风雨会因他的驻足而来往,星光会为他的注目而垂落.....”
说了半晌,池程广突然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停下话语向着少年看去,发现眼前这位白斑少年的眼神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正在酝酿,那种情绪身为七山境大武夫的小僧人还未曾见过,便有些疑惑地转头向红衣女子看去。
红鸯将小僧人扯在一边,替代了他先前的位置,轻声道:“白痴!!”
春雷炸响,墨春街的一座老宅子中,身穿青衣的年轻人抬头看天,微笑道:“借春雷乍觉,风雨兼程,聆听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