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的水还没停,依旧循环着吵闹。
如烟被一只身材魁梧的妖怪在地上拖着,数日没有进食的她早就没有了直立行走的力气。娇嫩的皮肤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磨得血迹斑斑,可如烟像是已经感觉不到这些痛苦,无神的双眼像是溺于死海,没有一丝波澜。
行至门前,那拖行如烟的妖怪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眼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如烟,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扶起为她理好了衣服,低声说:“姑娘走好,下辈子离上面的妖怪远点吧。”
听到这句话,如烟强撑着挤出微笑,可眼角努力含住的泪光暴露了她的伪装。
如烟明白,他没有为难她,还能拖着她赶路已是为她准备的最后善良。
那妖怪没有再说话,而是轻轻地推开了门。门外的阳光肆意地涌进房间,灼痛了如烟红肿的双眼,如烟眯起眼睛,想通过光亮看清前路,却发现明明充满阳光的地方,要比黑夜里更加难以看清。
最后她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那辆为她精心打造的囚车。
那铁笼被阳光烤得炙热。
她将被送上刑场,沦为妖族市井之中的闲谈,冠以罪恶的名号。
载着她的囚车行驶在僻静的街道上,路过的妖怪看了几眼,便神色各异地避开了。
如烟无力地瘫倒,在炎热的夏天依靠铁笼取暖。碎发随着颠簸的路在眉间摇晃,遮不住憔悴,却迷住了双眼。
她好晕,好难受……
如烟撑不住,晕倒在了囚车中。
她晕倒前似乎还听到有一阵稚嫩的声音在说:“妈妈,那个姐姐好漂亮,是睡着了吗?”
此后,便没了动静。
漂亮有什么用呢,现如今不过只是个将死之人罢了。
当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疲惫的如烟被瞬间惊醒。
如烟睁开眼睛,入目皆是看不清模样的脸和各色各样的衣服在不停地左右摇晃。直到意识开始逐渐清醒,她看见了四周向中间聚拢的白色城墙,面无表情的刽子手和冰冷的断头台。
她想还是闭上眼睛吧。
哪怕她闭上眼睛也逃不过耳畔行刑官嘴里叹着的罪状,念着如出一辙的审判词,义愤填膺,声如洪钟,好生吵闹。
掌握生死的妖怪们在台上唱完自己的那出,便开始等待着所谓“吉时”。
台下这时便热闹了起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可如烟不知道的是,高处的城墙上更加热闹。
“尊上,马上就要行刑了,如烟姑娘她……”少年一脸忧虑地望着城墙之下那让自家尊上分外上心的女子。
男子折扇轻摇,目光向着远处望去,“不急,有妖比我们更着急。”
视线所及之处的南玄子看着对面那两抹黑色的身影,不由得嫌弃地翻着白眼,咬牙埋怨道:“又来个坏我好事的麻烦家伙。”
日晷刻针的影子随着阳光慢慢移动,时间在吵闹中暴露的一览无余。
直到黑影盖住吉时,无边的黑暗也接踵而至。
“吉时到——行刑——”
凶猛的刽子手仰头喝下一口烈酒,长啸一声卯足了气势,用力握住充满血腥味的刀柄,抬手便要顺势砍下。
不料一阵邪风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安的四处张望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邪风的罪魁祸首南玄子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笑出了声,心想是时候劫人了。
刽子手听到身后行刑官的催促,咬紧牙关便要再次砍下。
“住手!”这一声愣是惊得刽子手出了一身冷汗,砍刀也被来者用妖力拍落。
只见一个粉衣女子突然出现在行刑台上,让台下和台上的妖怪都开始紧张了起来。
没有死成的如烟听闻也缓缓地睁开眼睛,一脸迷茫地望向女子。
当所有妖怪都注视着粉衣女子的时候,殊不知半空中那已经摆好姿势,运好妖力,准备一展身手,大闹法场的南玄子——脸上些许带着一丝尴尬以及愤怒。
还有那远处的男子看着这滑稽的场面,折扇在面前轻摇,也遮不住笑意。
“大胆刁民,竟敢擅闯法场!给我拿下!”行刑官见状大声地叫嚷着,一旁的士兵听闻也连忙冲向女子。
“胆敢称皇室刁民,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粉衣女子见状面不改色,转身朝着行刑官怒吼道。本来一拥而上的士兵也迟疑了脚步。
“王……王妃……”当行刑官看到真容的时候,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急忙连滚带爬地爬到了王妃跟前。
王妃嫌弃地白了一眼脚边缩成一团的行刑官,冷哼一声,“我可是前王妃,是刁民,哪能让您行如此大礼。”
“王妃大驾光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知错,知错!”行刑官吓得脸色发青,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知错就好,不过我已经不是王妃了,也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
“这……这……”行刑官的冷汗直冒,这么一说可是让他更加慌张了。
“怎么,不可以吗?如果我喜欢这个称呼,自然也不会杀死先王。”王妃冷冷地说着,仿佛杀死先王也不过是件芝麻大的小事。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妖都屏住了呼吸。
如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那黑色的眸子却更加的深不见底,仿佛在这场闹剧里她不过是个局外人。
行刑官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王妃,一脸震惊地说:“王妃……你……”
可没等他说完,一阵血光划过,行刑官当场倒在了地上,“我说了,我讨厌这个称呼。”
转过身来,王妃看向台下乌泱泱的妖群,冷笑道:“堂堂王上之死居然沦为让一个弱小的妖怪当替死鬼,这可当真是连应付都不认真啊,毕竟杀死先王可是废了我好大的力气,这么草草结案真是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台下一阵唏嘘,都在低声议论。王妃毫不避讳地迎上各路眼神,心想是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
“大家想知道我是怎么杀死先王的吗?”王妃俯视台下,看着眼神里充满探究和不安的妖怪们,高傲地扬起了头,“我在他的身体里下蛊,为了养好蛊虫我的身体每天都泡在毒里,他每与我亲近一分蛊虫便变强一分,每与我缠绵一次便离死亡更近一步。等到蛊虫神不知鬼不觉的长大,它就会咬断他全身上下的经脉血管,让其直接暴毙而亡,自己便获得自由。”
王妃讲着自己的杰作,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
“你为何要杀死先王。”远处一阵男声响起,妖怪们左右相视,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这么一来都在暗自担心着自己的处境。
王妃苦涩一笑,没有追究此话从何而来,却抬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精致匕首,“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我恨他,恨他把我占为己有,让我失去了自由,恨他毁了我曾经所爱的一切。”
情至深处,王妃的情绪逐渐开始失控,语气也变得哽咽,她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像是难以呼吸,“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一片痴心,恨我自己一无所有,恨我自己是王妃而不是舞女媚儿……”
她摆脱了曾经束缚着的条条框框,放下了一切,第一次以媚儿的身份站在大众的视野里,却是最糟糕的姿态。
她步伐不稳地走到了如烟面前,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紧紧地握住了如烟的手,哽咽道:“小鱼妖,别怕,你自由了,姐姐不会让你替我去死,别怕……”
她深吸一口气,几滴热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在断头台上,低下头颤抖着说:“你还值得活在这世上,而我已经不配了,什么都不配了……”
从她入宫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只能深藏,换来的全是恨意和执念。本以为出了宫就能重获新生,却没曾想那偌大的皇宫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如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很累,很伤心。
“姐姐……”如烟伸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心疼地看着面前绝望无助的她,像是看见了自己。
同病相怜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强撑起笑意,反过来安慰如烟,“没关系的,不用担心,听姐姐的闭上眼睛,等天黑了再睁开眼睛好吗?”
如烟像是明白了什么,咬着牙点了点头,故作坚强地闭上了眼睛。
她欣慰地笑着,起身逆着阳光,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她把最后的温柔留给了素不相识的如烟。
举起匕首的她,也闭上了眼睛。
“我恨你,高志远。”这是如烟闭上眼睛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也只有她听到了。
浸满毒药的身体,就连死亡都更加痛苦。
媚儿的第一滴血,也只有如烟感受到了。
媚儿或许只有死后才能是媚儿。
那名字刻在皇家的耻辱里,不再赋予王妃的名号。
恐怕直到最后,也只有如烟记住了媚儿,记住了她口中的名字。
媚儿救了如烟一命。
也只救了她一命。
有些人,有些事情,就算拿死亡,都难以偿还。
都在救她,都在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