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功夫,被奉启泰掀翻的桌子和打碎的茶具已经被下人们收拾干净了。
回了房间,奉随意还想强撑着陪衍宿喝一盏茶。他刚捧起新茶壶,就被衍宿按住了手。
午后,太阳炙烤着大地。奉随意的手却冰凉。
衍宿没多说,推着他走进了卧室。“上床休息去!”他下了命令。
在执剑房里聊了那么久,奉随意也有些撑不住了,顺从地躺到了床上。
衍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问奉随意:“治病的事情,想好了吗?”
“我……想活……”奉随意坦诚地说道。他盯着衍宿栗色的眸子,移不开视线。“可……”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想到爹,想到奉家,他犹豫了。
衍宿看出了奉随意的心思。他说话向来直白,直言道:“你未修过灵道,留下来有什么用?戾天的事情,我和执剑不可能袖手旁观。执剑走了,再没有人挡在你奉家前面,宗室地位没落那便是迟早的事情。就算明年换届比武,奉家能侥幸逃脱别人的挑战重新正式接管猎妖师协会会长一职,可你,最多只剩三年寿命。留下来能做什么?别白白的错过最后的机会。”
“我……”奉随意忐忑地坐了起来,他盯着衍宿的眸子,想问又不敢问。几番挣扎之后,他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为了虚无缥缈的权力名誉,赔上一条命,值得吗?”一句话,道出了衍宿的困惑。
这一问,问得奉随意心口一疼。名誉,权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活下去,求一个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我想活……”奉随意轻声念道,他慢慢睁开眼,在衍宿栗色的眸子寻找着下决心的勇气。
奉随意这样望着衍宿,衍宿心口被狠狠揪了一下。“想活就别犹豫,有些事情错过便是一辈子。”说完,他仓皇起身,好像要避开什么事情一样。“你好好休息,执剑还需要我照顾,我就不留了。”
转身的那一瞬,衍宿的袖子拂过奉随意的脸颊。熟悉的药香沉淀了他浮躁的心情。“前辈!”奉随意下意识伸手抓住了拂过他面颊的袖子。
衍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但他不敢转身。“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我病好了以后,能跟着你学医术吗?”
“学医术很苦。”
“我不怕,只要能跟着前辈!”
“不怕就好。”衍宿终于转身,伸手搔了搔奉随意的头,皱眉笑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养好身子,赶紧休息了。”
“嗯!”奉随意带着几分不舍放开了衍宿的衣袖。望着衍宿离开的背影,奉随意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慢慢地躺下了。眼底闪烁着希冀的光。
活了二十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满心期待!他终于不再害怕睡觉,不怕闭上眼睛之后就醒不过来了。他开始期待绚烂的晚霞,期待皎白的月光。
可……当奉启泰和家人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的时候,奉随意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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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房到西厢房只有几步路。去了没几分钟,衍宿心情沉重地回到了执剑的房间。
他推门而入,走到床边,本想同执剑聊会儿,可是执剑已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独孤枫雪则安静地躺在一旁的躺椅里闭目养神。看着两人疲惫的样子,他也不忍打扰。叹一口气,退出了房间,在廊下寻了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下。
屋檐下老燕子飞上飞下,小燕子叫得欢。衍宿抬头,看着老燕子忙碌地哺育着小燕子,眼底不禁涌出几分落寞。
等到执剑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他烧得不是那么厉害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很安静。归海光正坐在烛下看书。衍宿正倚着床柱打盹。唯独不见独孤枫雪在房间里。
执剑心头一紧,顾不得胸口伤痛,起身问归海光:“枫雪呢?”
归海光指了指门外。
执剑望去,只见独孤枫雪一人坐在清冷的月下看着院子里树影阑珊。
他刚要下床,月下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慢慢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月色印在她的眸子里,潋滟着无限柔光。
见执剑醒了,独孤枫雪起身进了屋。走到床前,她伸手探了探执剑的额头。
“好像没发烧了。”她眉间的担心散去了一些。“衍宿前辈的药还真见效。”
执剑斜眼瞟了下衍宿。
那家伙,明明没有睡着,却还在装睡。装睡就装睡吧,看到独孤枫雪探自己体温,他还绷不住笑。执剑冷了眉眼,轻轻锤了下衍宿,低喝道:“醒了就把你的狗眼睁开!”
“噗!”衍宿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他冲独孤枫雪抱了抱拳,说:“这一路上,多谢姑娘照顾我家执剑了。”
“是他照顾我多一些。”独孤枫雪并不是客套,是在实事求是的阐述事实。
但听衍宿的语气,不像是答谢,倒像是揶揄。她冷了眉眼,问衍宿:“我不应该关心执剑吗?或者他不应该关心我?一路同行,我和他是不是要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才算正常?在衍宿前辈的眼里,我和执剑同行这一路,难道一定会有男女之情?若是这样,日后同前辈同行久了,归海公子是不是也可以猜测,我同前辈之间也产生了情愫?”
“我可没那么无聊。”归海光抿了口茶,头也不抬的继续看书。
被独孤枫雪这样质问一番,衍宿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他这句道谢还真是想八卦下。可没想到不但没看到二人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的样子,反倒被独孤枫雪奚落了一番。“好吧……是我多嘴了。”他的心情瞬间低落,有气无力地直接倒在床上。
“你这种人就是欠收拾!”执剑翻手拍了下他的胸口,说:“从阳关码头到散妖城,日夜兼程都要走一个月,你路上对奉随意只字不提你遇见囚夜的事情,是有什么不想让奉家知道的?”
衍宿躺在床上,对执剑竖起了大拇指。“几年不见,我们的默契还在。”
执剑看了一眼独孤枫雪。独孤枫雪的眼底藏着一丝困惑,他指了指躺椅,说:“先让衍宿给你看看腿伤,你那伤本来该第一时间让衍宿帮你治疗的。”言语间,他有些内疚。
“已经看过了。”独孤枫雪落座回答道:“你睡觉的时候前辈帮我把蜂妖的毒针拔|出来了。”她掀起裙角,小腿上已经绑上了绷带。
衍宿揶揄道:“我堂堂梵空第一医者,难道看不出来独孤小姐的腿疾是先天还是后天的吗?”他起身,直接坐到了床上。
归海光转身看身后的门窗都敞着,便合了书,端了凳子坐到了窗边。
见大家都准备好了,衍宿压低了声音对执剑说:“事情比我白天说得要糟糕得多!”他的表情严肃,没有丝毫戏谑。
“我怕奉家,你,我,独孤氏早就被人拉进天大的阴谋中了。”没了旁人,衍宿也就没了顾忌,直截了当地说:“你看,三年前,你突然得了调查妖祸的提示,为此你去了神罗山,然后遇见了独孤小姐。”
“我呢,半年前得到了千瑾成妖的消息,跟着到了常陆洲在阳关码头遇到了奉随意。奉随意同样因为他哥哥的事情到达了阳关码头。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了!?”衍宿点拨着执剑。
执剑点点头。他思考了片刻,说:“关键是我们都遇见过囚夜。”
“我们被凑在一起就是为了囚夜!”衍宿下了定论,然后,他开始一件事情一件事情的分析起来,“你就拿我和奉随意说。幕后黑手为什么看中了奉随意?就是因为镜花水月。你想想,如果奉随意没带镜花水月出门,那么在阳关镇我就不可能借着镜花水月的波动找到囚夜。反推回去,如果不是为了找巴蛇的血,奉随意就不会带着镜花水月出门。再推,如果奉逐意没有妖化,奉家就不会求巴蛇的血。再推!如果奉逐意当年没有吞妖丹,他就不会妖化。再推!!如果没有让奉逐意找到妖丹,他就不会吞丹。”梳到这里,衍宿眯了眯眼,森然说道:“当年奉逐意吞丹的事,恐怕不是一时冲动吧……”
执剑哑然,看着衍宿不知说什么才好。
猎妖师协会对妖丹的流通有严格规定。一般来说,杀妖之后,妖丹都会被当场销毁。除非妖丹本身有奇效。这种丹按规章是要上缴的。可奉随意手里的这颗妖丹没有任何奇效,属于直接销毁的类型。
事后,在他清醒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私藏妖丹。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大家心知肚明,若不是提防什么,或者说早知道有那么一天,他需要妖丹,作为猎妖师,深知吞丹后果的他,为什么还会私藏妖丹?可惜,奉逐意被妖气侵蚀身心,很多事情都被遗忘了,他私藏妖丹的理由就成了千古悬案。
执剑努力让自己平静。深呼吸了两下,他刚要提问。却听独孤枫雪问:“执剑在神罗山查的妖祸是什么?”
“妖祸吗?”执剑挠了挠头,说:“我当上协会会长之后,每年都要审核无数账目,猎妖记录。无意间,我发现,有些数据很奇怪。”
“有关妖物的数据?”独孤枫雪问。
“嗯。”执剑想了想,“妖这个东西和人不一样。人是年纪越大的人越罕见,妖正好相反,道行越高的妖,越常见……因为妖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再靠吸取天地灵气提升修为就太慢了。妖就会猎杀低等级的同类,直接夺取内丹吸取对方灵气。”
他顿了顿,说:“虽然说万物皆有可能成妖,但是,那也得是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之后。你想想,这三点是不是那么容易收集齐的?”
独孤枫雪想了想,要同时达到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可能成妖。这要求其实很苛刻。
执剑继续解释道:“刚修炼成妖的妖物其实很脆弱,有些妖物甚至一巴掌就能被拍死。大妖靠猎杀低等妖精进修为,道行越高的妖,需要猎杀的低级小妖就越多。梵空不计其数的大妖,需要多少小妖来支撑修炼?那数目相当庞大。但问题是,人类很久很久以前就在猎妖了。现在猎妖师协会成员百万,就按每人每年猎妖一百只来算,一年下来,猎杀的妖物那是上亿的。一年上亿,十年呢?百年呢?那数目就相当庞大了,是人类数量的几十万倍……如果靠天时地利去渡化一个事物成妖,是不是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数字?”
独孤枫雪想了想,问:“你的意思是,梵空再大每年也不可能有上亿次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出现。”
执剑点了点头,肯定道:“是这个意思。妖祸不断,人类就不得安生。我怀疑,梵空妖类诞生并不都是靠得天时地利人和。查了好几年,就在三年前,我无意间在猎妖师协会的藏书阁里,发现了一些线索。线索直指沉尸渊。不过,查了两年,越查线索越乱。”
衍宿听完执剑解释,接过话茬说:“刚才说了,奉随意在幕后黑手的计划中,就是将镜花水月带到我面前,指引我去找囚夜。那你们想想,他为什么要引导我这样一个医者去见囚夜?”
“治病救人?”独孤枫雪没做过多的思考就给出了答案。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答对了!”衍宿在掌心敲了敲拳头说:“我帮囚夜救了一个人。”
“谁?”执剑和独孤枫雪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夜阑队伍里的一个孩子。”
“孩子?多大的孩子?”执剑迫不及待地问道。
衍宿若有所思地说道:“十四五岁吧。”
“十四五岁?灵道都还没有稳定就被派上战场了?”执剑觉得匪夷所思。
衍宿说:“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不敢问。”他尴尬一笑,道:“被戾天架住脖子的滋味可不好受。然后……”他心事重重地看着独孤枫雪,说:“我还帮囚夜疏导了下千瑾妖丹的妖气……疏导妖气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段千瑾草的回忆……”
独孤枫雪不明白,为什么衍宿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她试探道:“回忆有关于我?”
“回忆有关于独孤麟……”衍宿说得很慢,像是给独孤枫雪时间做心理准备一样。
诚如他说预料的那样,听到回忆是有关独孤麟的,独孤枫雪的表情都变得僵硬了。
“白天我跟你说过了,千瑾草这样的纯阳之物是不可能修炼成妖的。可偏偏就有一棵草成了妖。你想想,是为什么?”衍宿引导着独孤枫雪。
“是有人强行往千瑾草里注入了阴气吗?”独孤枫雪平日也从书里读到过有关的文章。
“嗯……我要说什么你明白了吗?”衍宿微微皱起了眉。
独孤枫雪愣了下。微张着嘴,盯着衍宿栗色的眼眸,痴痴地说:“不可能……”
执剑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质问衍宿:“是独孤麟渡化了千瑾草?”
衍宿点了点头,肯定道:“在千瑾草的回忆里,我看见她用自己的一滴心血,渡化了千瑾草……”
“不可能!!!”独孤枫雪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摇头否认道:“五千年前,独孤麟用一滴心血渡化了千瑾草。五千年后,盗走戾天的人竟然靠着滴心血渡化的千瑾草活在这世上!”她的身子气的颤抖起来。“你骗我的……你一定是骗我!”
“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我看见原本属于独孤氏的星落冠上有一颗红色的勾玉……”
听到这里,独孤枫雪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能……那颗勾玉已经遗失了上千年了。除了独孤氏主母知道原本星落冠上有这颗勾玉以外,没人知道。”
“我看见了,勾玉是夜沧澜的……”衍宿紧紧攥着拳头。
独孤枫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不对!是囚夜抢的丹!一定是他抢的丹!他得到戾天之后,知道了千瑾的存在,就去抢了丹!”
“不,不是囚夜抢的丹,囚夜对千瑾的存在一无所知。”衍宿说,“碧岩村有一个结界……是独孤麟为了保护千瑾草架设的。在结界里镇压了一条龙。结界破开之后,囚夜杀了龙。而独孤麟的遗言就是,谁能斩杀结界中的龙,千瑾就要倾尽全力保护他。囚夜当时已经死了,而且身体腐烂到快要散架了,唯有让囚夜吞丹,落入妖道,才能保证他‘活着’,所以,千瑾就剖出了自己的妖丹,给了囚夜……”
“离河赤……就是那条龙的血,染红了离河。”衍宿说,“离河赤,乱世至……”
听衍宿说完,独孤枫雪突然捂住眼睛大笑起来。“简直……太可笑了!”即便用手挡着,也挡不住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我……我……独孤氏守护了常陆洲五千年!她怎么舍得让乱世降临梵空!!!”她一声怒吼,站起身夺门而出。
看到独孤枫雪愤然离开,归海光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去追。
“还是我去。”执剑叫住了归海光,忍痛起身,“她经历的事情,只有我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