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人定之时,皓月当空。伴随着草丛里蟋蟀的鸣叫,热闹的奉府早已安然如梦。
执剑忍着疼,沿着离开院子的路寻找着独孤枫雪。走了百来丈,他在一丛开得绚烂的木槿花树下,望见了一团火红的身影。执剑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折了花枝,赶走了那些围着独孤枫雪乱飞的蚊虫。
树下,独孤枫雪埋头抱着膝哭着,瘦弱的肩膀不停的颤抖着。她听到了熟悉,沉稳的脚步声,知道是执剑来了,却闷声不想抬头。
野地里,蚊虫多得吓人,执剑扇得用力了些,花枝上的花落了一朵,轻轻地砸在了独孤枫雪的头上。她委屈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微微皱眉一脸歉意的执剑。
“抱歉,不是故意的。”执剑连忙把花枝上的花掐了,免得扇蚊虫的时候,花又落到独孤枫雪头上。
“没关系……”独孤枫雪拾起了那朵打在她头上的花。淡淡的紫色在皎白的月光下,显得更加清冷。
“衍宿会不会是骗我的?”她抽抽搭搭地问,“他怎么看到妖丹里千瑾的记忆的?”她不甘心,希望能找到漏洞,否定衍宿所说的有关独孤麟渡化了千瑾草的事实。
听到独孤枫雪的质疑,执剑轻轻叹了口气,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席地坐在了独孤枫雪旁边。
他把从枝条上掐下来的花,整齐的摆在独孤枫雪身边,一边扇着蚊虫一边说:“我和衍宿认识了十八年,他虽然嘴碎,但人品没有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地方。至于衍宿为什么能看到千瑾的记忆……”
执剑整理了下思路,对独孤枫雪解释道:“衍宿身为医者,但也是灵道中人。他呢,刚好就是那种可以掌控草植的法道中人。要不,逐意吞妖丹我怎么会第一个想到他呢?他能控草植,才能对付草妖的妖气。在引流妖气的时候,就会从妖气里读取一些有关草妖的记忆。这……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执剑的一番解释,彻底打破了独孤枫雪的幻想。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执剑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安安静静,尽心尽力地替独孤枫雪驱赶着蚊虫。
“你说,独孤麟知不知道自己渡化的千瑾草,会在五千年后救了偷走戾天的人?”独孤枫雪轻声抽泣着。
“我说她不知道你也不会信的吧?”执剑无奈地浅笑着回答:“独孤氏是梵空第一占卜世家,你想,独孤麟会因为无聊去渡化一株仙草吗?”
独孤枫雪抬头看了一眼执剑。眉头越皱越深,问:“独孤麟早就知道戾天会被人偷走?”
执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卜算出了,也许没有。但她渡化千瑾草一定是有目的的。”
独孤枫雪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下巴撑在膝盖上,百感交集地望着月下阑珊的树影。她心里很乱,很烦,也很委屈。可除了流眼泪,她找不到任何纾解这种情绪的方法。
独孤枫雪焦躁地扭头看看执剑,发现执剑也正看着自己。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独孤枫雪很是不解,她皱眉问:“你不觉得心烦吗?”
“觉得。可坐着心烦也不能解决问题。”执剑一手撑膝支腮,另一手勤勤恳恳地扇着蚊虫。“浩劫之战给我带来的伤害不比给你带来的小。”他虽然扬着嘴角,可眼神里也透着几分委屈,“跟你一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听到“家破人亡”四个字,想到还没见过面就战死的父亲,母亲难产时夭折的哥哥。还有为了能让她离开苍离国的而悬梁的奶奶。想着那些他从未谋面的独孤族人,本已经渐渐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她也不遮掩,就那么流着泪看着执剑。
看着独孤枫雪泪眼婆娑。执剑挠了挠头,尴尬地说道:“我就知道我不该说话。每次你哭的时候,我一说话,你就哭得更厉害了。”
“不是因为你……”独孤枫雪倔强地擦去眼泪,“我很生气……”
“生囚夜的气还是生独孤麟的。”
“生我自己的。”独孤枫雪把脸别到了一边,“我气为什么当时活下来的是我,不是我哥哥。就算哥哥和我一样,灵道受损,但男孩子总不会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除了东躲西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算救不了苍离国,至少还能救娘亲,救奶奶……”
“男孩子也不都是能打能杀的……”执剑挠头,望着天揶揄道:“有人二十七八了,走路还会摔跤呢。”
“啊——啾!”衍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哎呀……这大热天的也能染风寒?”他揉揉鼻子,一脸不爽的揶揄道。
“……”独孤枫雪看着执剑,错愕地说道:“没有你这样安慰人的。”
执剑低下头,看着她满脸泪痕,轻声说:“我没有安慰你。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情,看着那么多人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你心里的悲伤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帮你纾解得了的。”
独孤枫雪眉头一蹙,眼泪又滚了下来。
“就像之前那样。当我不存在,想哭就哭……”执剑慢慢收回了视线,转眼盯着满地的落花。
独孤枫雪望着执剑安静的侧颜,心里的委屈似乎少了那么一点点。她擦了擦挂在腮边的泪,问执剑:“从没听你提起过家人,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兄弟姊妹。”
“我……是独子。”不知为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犹豫了两秒。
独孤枫雪望着空中那一轮圆圆的月亮,说:“我小时候常想,要是我哥哥活着会是什么样?特别是在小伙伴欺负我的时候。现在我总算知道,有个哥哥是什么感觉了。”她带着泪光,扬起了温暖的微笑。
“你这是在夸奖我?”执剑笑得有些生硬。眼底透着几分独孤枫雪难以察觉的心疼。“那可真是谬赞我了。”
“我愿意……”独孤枫雪惆怅地收起了笑容。“我们回去吧。你的伤……”
“没事……你想坐多久都行。我的伤已经不太疼了。”执剑说这话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脸色惨白的脸色已经出卖了他。
独孤枫雪白了他一眼,直接站起了身。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整理好跑乱的头发,向执剑伸出了手:“我又不是瞎子。起来,回去了。”
“不再坐会儿了?”执剑拉了独孤枫雪的手,吃力地站了起来。本想借了力就放手,可眼前却猛的一黑,反倒把独孤枫雪的手抓得更紧了。
“你没事吧?”从执剑抓自己手的力道变化,独孤枫雪感觉到他的不适。
执剑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放开了独孤枫雪的手。“起得猛了点,头有点晕。现在好了。走吧……外面蚊子好多。”视线恢复了正常,他又摇着花枝替独孤枫雪赶蚊虫了。
“你走前面!”独孤枫雪在身后推着他,“我看着你。”
“不行,按惯例,你走前面。在奉府也不一定安全。”执剑一绕身,就绕到了独孤枫雪身后。“我们说好的事情,就不能变。”
独孤枫雪眉头皱了下,抿嘴老老实实地走在了执剑的前面。
月光下,两人隔着一人的距离……独孤枫雪走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看执剑,她每次回头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执剑垂眉,嘴角挂着浅浅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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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衍宿伸了个懒腰,“这两人是要去多久?”他打着呵欠,“我都困了。”
归海光抬眼看了看他,打开了手边的笔记本,拿起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要不你先睡,等他们回来了,我叫你。”
“你不困?”衍宿侧躺在床上,托着头看着归海光。烛光下,他脸上一丝倦意都没有。“身为医者,主动熬夜,也太没职业操守了吧。年纪小就是好啊~!”衍宿有些羡慕归海光,自己比他大九岁,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困得不行了,哪像他,熬个夜起来,还能活蹦乱跳的。
归海光扬起嘴角,苦笑道:“出了这么多事儿,你睡得着?”
衍宿一翻身,摆成一个大字仰面躺在床上。指尖不小心触到了床单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硬|硬的,不由得让他心一紧,困意一下消散了。他一皱眉,“噌”地站了起来,嘟囔道:“不行,今晚不把这些事情理清楚,我还真睡不着觉。”他几步走到门口,想要去寻执剑。
走到门口,就被归海光拉住了腰带。“懂事点……”归海光揶揄道。
听到归海光让自己懂事点,衍宿眉头一皱,扭头瞪着归海光的后脑勺,说:“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我好歹也是你师父。”
归海光绕翻指关上了笔记,扭头讪笑着问衍宿:“你去能做什么?这一路又不是你跟着独孤小姐的。”
衍宿眉头一皱,拢手看着归海光。愣了三秒,他叹了口气,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绕了七八十圈,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稀碎的脚步声……以及摇动树枝的声音。衍宿倒是听出脚步声是执剑的,可树枝摇动的声音……是个什么意思?他不禁伸头往门外瞧。一眼就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回来。执剑正跟在独孤枫雪身后,拿着树枝驱赶蚊虫。
“所以……你去能干吗?”归海光浅浅一笑,手指轻点着桌上的笔记本。
“唉……执剑这家伙真是……”衍宿看着两人,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那么一点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心。
“你别看了!”归海光推了衍宿一把,把他推到了屋角。“猥琐!”
说话间,独孤枫雪已经进了屋。执剑跟在后面,随手把驱赶蚊虫的树枝靠在了门边。一进屋,就瞧见衍宿不自在地看着自己,又看了他靠在门边的树枝。这顾盼之间,他大约清楚衍宿此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执剑垂了眸,拉着衍宿走到了床边,轻声说道:“只能当妹妹照顾着。”
“你……心里有点数,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别弄到最后,两败俱伤。”衍宿沉着脸提醒他。
执剑点点头。
“我刚才……失态了。”独孤枫雪对着归海光和衍宿福了福身子,以表歉意。
归海光笑笑,递上一杯茶,说:“没什么,情理之中。”
衍宿“呵呵”笑了两声,表示自己并不觉得那是失态。他挨着执剑在床上坐下,说:“说完我们了,你们呢?在神罗峰山顶发生了什么事?”
执剑倚在床头,问衍宿:“你在阳关码头跟囚夜聊过吗?”
衍宿眼睛一瞪,说:“还聊呢!当时场面有多血腥你想象不出来吗?神隐几百人,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他扭曲着眉眼,说:“就凭我这身板,我溜还来不及呢!但说来,溜也没溜掉。刚抬腿就被囚夜那戾天架着脖子去帮他救人了。都被戾天架着脖子了,我还敢多问吗?”衍宿自嘲道。
“我们和囚夜……”执剑看了一眼独孤枫雪,似乎有很多过往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起神罗峰,独孤枫雪禁不住叹了口气。她靠在躺椅里,惆怅地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影。
执剑垂了眸子,幽幽说道:“回想起来……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