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说过，左一有时候会来看我和奶奶，说实话每次他来我都很高兴。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左一会带来很多好吃的和新鲜的玩意儿。
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待半天，然后赶路回去，偶尔奶奶会留他住一两天，比如这次。
我不喜欢雨天，甚至还有些讨厌。因为有的黑淋了雨就会消散，潮湿的空气里除了泥土和草的味道还有些形容不出的腥气。现在我更不喜欢雨天，因为我不能去山上找古桐和璃弥说话。
“真羡慕你们这些看不到的人，看不到它们在你眼前一点点消失。”
“黑吗？”左一看了我一眼。
“嗯，”我没看他，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外面的雨，“有的黑不能淋雨。”
“它们消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没有样子，也没有表情，看不出痛苦，唔，就像是静止一样，把它们定格在那里。”
左一静静的听着，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不过我觉得他并不是很好奇。
“可怪就怪在这里，如果它们被雨淋到了，哇哇大叫或是啊啊乱叫都行，这样说不准我还会拍手叫好、欢呼雀跃地看着它们挣扎。可是它们偏偏不发出一点痛苦的呻吟，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
“这样啊。”左一语气懒散，敷衍地说。
我侧头去看他，发现他也在很出神的看雨哗啦哗啦地落下。
“左一，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左一吗？”
他来了兴趣，歪过头来问我，“为什么？”
还真容易上钩，果真是个不太聪明的小孩，我说，“因为你家就你一个儿子，所以你叫左一。”
“那你为什么叫木子？”
“亏得你还上过学，真没用，木子的木和羡慕的慕是谐音，木子木子就是羡慕儿子呗，笨死算了，还上什么学啊？”
嘿，他居然只哦了一声就转身进屋里去了，真不解风情，亏我还费心思活跃气氛。
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院子里那只鸽子般大小的黑就在雨里淋着，我真不是心疼，只是它正对着我，就算僵硬了、不动了，眼睛还是看着我。这黑啊，真的很麻烦事，我顶讨厌麻烦。
厌止不需要睡觉，但晚上我把它拉了过来，雨水从屋檐下滴落的声音很像人走路的声音，这微微让我心悸。
“厌止，为什么它们被雨淋了就会消失？”
“没有消失，正如璃是由水汽形成，它们是由雨水形成，碰到了雨水，只是恢复成了雨水的形态而已。”厌止不喜欢待在我屋里，所以它现在的声音冷冷的，这让我想起来同样说话冷冰冰的璃弥。
“厌止，以你的能力对璃弥，绝对没问题吧？”
我料到它不会理我，不过这跟璃弥不理我还不一样，厌止可不会像它那样讽刺人，厌止不会讨厌我。
第二天醒来时厌止已经不在我屋了，我问它为什么半夜溜走，它居然说我睡姿差，还说梦话。本来我是想着反驳几句的，但一想到等会还得靠厌止收拾璃弥我就憋住了，到底是有求于人必受制于人。
“院子里怎么有把伞？木子？你放的？也不怕被风吹跑，放那干啥？！”
我往外瞥了眼，雨水倒是把伞清洗干净了许多，滴落的水珠晶莹透亮，“为什么是我？是左一昨晚放在门口了，应该是风吹过去的。”
“没有啊？我没放啊？”
“好好吃你的饭，哪来那么多话？”我塞给他一块粘糕，“吃完趁着晴天，赶紧回去，我还有事呢，没空陪你玩了。”
“你去干吗？”
“去山上找黑。”
“哦。”
这就是我最喜欢左一的地方，很听话，很老实，没有我聪明。
雨后的天空格外干净，树叶绿得发亮，像刚画好的水彩画，似乎一触碰就沾了满手的绿色。
我和左一一同出了门，这时的阳光明媚而温和，把积水照得亮堂堂的。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就沿着小路上山了，从山上往下看隐隐约约还能捕捉到他远去的身影。
远远地，我就看见璃弥站在树上在和古桐说些什么，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嘿！古桐！璃弥！”
之前怎么看都觉得璃弥那一张黑脸不会有什么表情，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它还不如是面瘫呢。
“璃弥你等等，为什么听到我的声音就翻白眼？”
“你心里没数？”它并没有把身体转过来，只是背对着我，声音不大，传到我耳朵里还是刺耳得不行。
“厌止，揍它！”我做了个很酷的手势，示意它上。
谁料，厌止过去是过去了，却是朝着古桐的方向。
“诶厌止错了……”
紧接着，下一秒我就看见本是要离开的璃弥瞬间移到了古桐面前，挡住了厌止，眼神复杂，这时我才知晓它之前对我已是足够温柔。
“璃弥，带它离开。”古桐的声音依旧平静，加以回味儿，好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哎等等啊……”眼前早已没有它们的身影，不过它俩要是来真的，会不会有危险啊……
“古桐，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什么要让璃弥带走厌止？”
“有些私事需要处理。”罢了，它似乎料到我要再问，又补充说，“你不必知道。”
我哦了声，树上的空气比地下干净，也比地上凉，不远处时不时地有水滴从叶子上滑落。
“古桐，黑也会有爱情吗？”树叶层叠着的阴影让我想起来叶苡。
“有。”
“那黑与人……”我心里清楚答案，可还是想再问一遍。
“无果。”
我坐在树上并未再搭话，森林里除了鸟叫就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我觉得好生无聊，只得低头去看地上那些小小的黑，暗自揣测它们嘀嘀咕咕的内容。
“没事，过来吧。”
“嗯？”我下意识地看向古桐，发现它盯着的其实是我身后，并不是同我说话。
于是我跟着回头，一只竹竿一样的黑抱着截翠绿的竹子慢悠悠飘了过来，经过我身旁时倏而加快了速度。
“古桐，这是我们收集起来的暗，小小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这只黑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我自问从没有听到过如此可爱的声音。
“嗯，好，我会收下的，代我向你的小伙伴们问好。”
两句话说完，小竹子放下，它就走了。
我明明除了呼吸就再没别的动作，可它经过我时又是倏而一下，于是我问，“古桐，黑这么怕我吗？”
古桐先是从树干里伸出两条黑黑的胳膊，然后拿着小竹子吸走里面的暗，忙好这两步后它又把手缩了回去，才回答我，“一般的黑都惧怕人类。”
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古桐为什么要把身体缩在树里，但比起这个，它更有可能回答的应该是这个问题，“它为什么要给你送暗吃，还那么毕恭毕敬的？”
“这种黑是筠，寄居在竹子内部，曾经有人类放火烧了那片竹林，我正好遇到，所以帮了它们一次。它们能力很弱，寿命也短，唯一能做的就是收集些暗，黑是懂得感恩并善于满足的生物。”
“可也有的黑会吃自己的同类。”
“那么它们就是不懂得感恩的另一部分。”
地上的那些黑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但每当我一看过去它们就会作鸟兽散。过了一会儿，我说，“古桐，人类和黑的关系能不能变好啊？”
黑不喜欢我，奶奶也讨厌它们，梦里，爷爷也一直在伤害它们，那源头在哪里？
古桐的样子似乎很是惊讶，因为它不像璃弥，所有的情绪都会显露出来，“人类和黑的关系……就像人与动物的关系，黑甚至还不如动物，对于那些看不见黑的人我们几乎等于不存在，对于那些看得见的人，他们更多的是感到害怕。人类于我们，我们于人类，都是太过陌生的存在，好与不好实在是谈不上。”
我还是理解不了，“可是现在，我和你们，还有厌止，相处得不是都很好吗？还有之前，我和我遇到的黑相处得都很好。”
“不，你奶奶说得对，有很多可怕的黑是你想象不到的。”
“可是现在，至少我可以让它们知道，人类中也有不可怕的存在。”
“滴水之墨，杯水可倾，信任的建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璃弥它现在对我虽然说不上多好，可我能感受到，它是没有敌意的。只要是真心，总有一天是可以被接受的。”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挡住了，这时的风吹在身上凉极了，我没有多想，一下子跳了下去，我一定要证明给古桐看。
然而，事情比我想象的困难多了。
“喂！你们等一等！”
“喂！别跑啊，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你们不都看到了吗？我是古桐的好朋友！”
“连璃弥那么不好相处的黑都会和我说话，它还抱过我呢，你们别跑啊！”
“嘿嘿，找到你啦！”
“喂！跑什么啊？我有那么吓人吗？”
……
“喂，我真的不会伤害你们的，喂……”
“喂，我好累啊，你们能不能别躲了……”
我发誓，我是来和它们谈话的，我不是来和它们玩捉迷藏的。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我只觉得悲哀，身心俱疲。我直起身来，璃弥和厌止不知是何时回来的，现在正一同站在古桐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厌止，我们回家。”再不走，璃弥又要笑话我了。
可厌止没有动。
紧接着，不止是心里下起了小雨，外面也开始下起了雨，这恐怕是我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
“木子，你仔细看这雨。”
看这雨……
是银白色的，像面条一样长，像水帘一样亮，像晶石一样剔透……
厌止飞了过来，把我带到了树上，我看到这雨水，是从地上往天空去的，而且我的衣服都没被淋湿。
我伸出手抓了一个，和手指差不多长，很细，有些凉，软软地躺在手心里，扭动了一会又往上飞了去。
“这是娓，在雨天时会消融，回归自然形态，然后再选择一个晴天变成云雾，制造下一个雨天，很好看吧，这场景可不常见。”
有阳光，有微风，还有娓相互碰撞时发出的悦耳的铃铃声，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雨。
“那它们这算死亡吗？”
“生命的最终也不是消亡，而是重生，在这土壤之中，在万物生灵之中，都有它的身影。”
古桐又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可这次的回答，我很喜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顿时驱走了我所有的烦恼。
“原来，下雨天也可以这样美好，空气也那么好闻。”
“这是因为你的情绪变了。”厌止说。
“那它们本来是什么味道的？”
“没有味道。”
“这样啊……”
“你怎么那么多话？”
“好好说话。”
嘿，厌止在怼璃弥，我就知道，厌止一定是璃弥的克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