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大雪纷飞。
老周是个樵夫,打记事起就是个樵夫了。
西牛贺洲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半腰搭了间木屋,屋子里朴素的紧,一桌,一椅,一床。老周就住在这。
这天早上天不亮,老周便早早起来了,老周是个鳏夫,无儿无女,倒好像曾经有个妻子,又好像没有,反正老周记不清了,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很久了。
他是一个奇怪的樵夫,他总是在行走,在大山之间行走,他去过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生活过,也砍过很多地方的树,砍了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现在住在西牛贺洲,甚至离传说中的灵山不远,当然,他没去过灵山,他记得。
老周叫周不空,一个还蛮有禅意的名字,不空。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的,直到有一天在山里碰见了一个僧人,那僧人叫他不空,他便叫周不空了。至于之前老周叫什么?谁知道呢,反正他只是一个樵夫。
洗了把脸,拿过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半碗残羹,稀里糊涂的吞咽下去,早饭就算打发了。老周一如既往的拿起门边倚着的砍柴斧,紧紧了衣领,便推开门,迈入了屋外银白色的世界。
“嘶——,好冷啊!”老周将身上的破袄又使劲裹了裹,跺跺脚,这才迈开步子,向远处包裹在漫天白雪中的树林走去。
没行两步,老周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不是叫他老周也不是周不空,但老周就是觉得是在叫他,至于称呼的什么?老周记不清了。
转过脸来,老周吓了一跳,来人在这白雪皑皑的寒冬,居然敞胸露怀,破破烂烂的一间道袍随意的搭在身上,露出个大肚皮来。
“呵呵,好久不见。”来人摸摸了光秃秃的脑袋。
老周有点犯迷糊了,最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包括眼前这个疯子。“饿了吧?跟我进屋吧,暖和暖和,我给你弄点东西吃。”老周觉得眼前这人不是疯子,就八成是个走投无路的乞丐。
“是了,你应是不记得了。”怪人的眼神变得冷漠了,“不过,很快大家都会想起来的。很快了,再等等。”
老周瞥了眼拎着的砍柴斧,“啊!是么,我想起来了,你是老李,呵呵,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老周决定先稳住眼前的怪人。
怪人叹了口气,“算了,你会想起来的。”话音未落,人却不见了。
老周揉了揉眼,再看眼前,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只听见远处不知何方传来一声,“对了,我不是老李,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我是须菩提。”
“方寸山?我好像在那砍过柴来着,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老周又记不清了“不管了,今天的柴还没砍呢!说来也奇怪,我为什么总要砍柴啊?”老周回身看着自己住的木屋,自己以往砍的柴去哪了?卖了吗?也不知道是卖给谁了,真奇怪。
正月初三,阳光明媚。
慧空是个和尚,打记事起就是个和尚了。
与众不同的是,他是大雷音寺的和尚。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同,这里有很多的和尚,大和尚,小和尚,很多很多。
这天晌午,做了早课,慧空便开始抄写经文了,要抄很多遍,这样才能六根清净,这是慧空的师父圆寂时告诉他的。那时候慧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圆寂是什么意思,师兄说,就是去往西方极乐,皈依我佛了。慧空又问,这里不就是西方极乐的大雷音寺吗?我佛不就在寺里吗?师兄们不说话了,师叔说他没有慧根,罚他抄经,于是,他就不再问了。
大雷音寺很大,大到寺里有很多很多佛陀,菩萨,但慧空一个都没见过。大雷音寺也很小,小到慧空在厨房打个盹都会被师兄指着鼻子训斥。
慧空抄的手都酸了,但是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他要六根清净,要修养身心,这样才能皈依我佛,嗯,是的,师父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还是停下来了,因为禅房外实在是太吵了。慧空本来不想理的,因为十几年前比这还吵,师父出去看了看,就圆寂了,慧空还不想圆寂,虽然他还是不知道什么叫圆寂。
“听说有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往大雄宝殿去了。”“胡说,我听说是个疯和尚。”“可慧明说是个道士,穿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呢,嗯,肯定是道士。”“胡说,鉴真说他亲眼看见来的是个剃了度的和尚。”“鉴真呢?”“圆寂了。慧明呢?”“也圆寂了。”“唉,管他呢,我们还是回去抄经吧。”
慧空听着禅房外师兄们的对话,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和尚而已。“十几年前是只妖猴,现在是个疯道士,不对,疯和尚?”慧空嘀咕着,“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反正每次都有人圆寂。”慧空又开始抄写经文了,一页又一页,不曾停下。
正月初三,梵音阵阵,漫天佛光。
这日的大雄宝殿内,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人。
此时的大雄宝殿之内只有一人一佛而已。人是怪人,须菩提。佛是现在佛,大日如来。
须菩提斜坐在地上,一只脚上的鞋子不知道到哪去了,另一只脚上套着一只露着脚趾的僧鞋。此时此刻,他正在……抠脚?“呸,真臭!”须菩提将抠了脚的手指居然拿在酒糟鼻前闻了闻,“我只不过是在你灵山上走了一遭而已,脚居然开始发臭了!”
“须菩提,好久不见。”高高端坐在莲台之上的大日如来对此置若罔闻,悠然开口。
“啊,是啊。”须菩提干脆躺下了,“看见你就想揍你,所以是有很久不见了。”大雄宝殿的殿门关上了,一阵异光在殿门上一闪而逝。须菩提转头瞧了瞧,“嘁——,这是怕我跑了吗?”
“你既然来了,自然要多留些时日。”大日如来一脸和煦的微笑。手做拈花,轻轻一推,须菩提身前便出现了一张低矮的小桌,一盘红烧肉,二两清酒。“知你修随性,今日破例,你可随意。”
“哈哈哈,我就喜欢你这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样子。”须菩提也不推辞,半坐起来,拾起桌上的木筷,张嘴就吃。
“呵呵,谬赞了。”大日如来也不恼,仍是一脸平静。“对了,这肉乃是取自一只鱼妖,寺内又无人会烹煮肉食,便在境内寻了个凡人烹制,不知还对你的胃口吗?”
须菩提眼角一抖,仍是大口咽下,“这鱼妖自是极美味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言毕,又捡起一块来,“说不定这鱼妖前世还是天上的神仙呢。”
“我从不曾食肉,又哪来的明知故问一说。”大日如来还是笑着,语气稍冷,“对了,那凡人是个樵夫,叫周不空。”
须菩提坐直了,撇下筷子擦了擦嘴,“我见过,不久前刚见过。”说罢,便伸手去取桌上的酒盏。
大日如来不笑了,缓缓开口,“这酒倒是我自己酿的,叫封仙酒,你且常常,味道可还对?”
须菩提收回了手,摇摇头,“如来,真是难为你了,处心积虑寻我千年。甚至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站起身来,一挥衣袖,身前的木桌消失不见。
“有你这般人物在世,我自当费心。”大日如来依旧端坐着。
“是了是了,你怎么会允许有不能掌控的东西存在。”须菩提整了整衣冠,向前缓步而行。
“你这又是何苦,我从不曾为难你。”大日如来轻叹一口气。
“这又没有别人,你何必这般模样。”须菩提嘴上说着,脚下未停。
“你当真也要逼我?”大日如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我给过你们机会的,一次又一次,你们从不珍惜。”
须菩提站住了脚步,此时已站在了供奉莲台的台阶之下。“哦?你是说,当你的……狗?”
“唉,你走吧,千年之前我留不住你,今日我也不想留你了。”大雄宝殿的殿门开了。
“我今日来此,就不曾想过离开,该有个了结了。”须菩提古井无波。
“哦?在此之前,我有一事不明,千年前你一走了之,如今,为何如此?”大日如来问道。
“因为有人教会了我一句话:
吾之所行,皆为吾愿。
吾之所言,皆为吾愿。
吾之所想,皆为吾愿。
吾之所愿,皆为吾愿!”
言毕,须菩提已是一拳轰出,“轰天九式,轰天!”
拳风及体,望着扑面而来的拳影。大日如来仍是岿然不动,甚至脸上挂上了笑容,“对了,不知道你……,从何而来啊?”
化木山山脚,正与悟影行走在小路的悟空突然单膝跪地,攥住胸口,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悟影忙上前搀扶,“十七哥,你怎么了?”悟空满脸痛苦之色,“不知为何,心如刀绞。”悟影也开口道,“方才我也有种心悸的感觉,我先扶你休息一下吧。”
福灵山朱老庄外,一处静谧的洞**,“又一个,哈哈哈,又一个!”一猪头人身的壮汉捶胸顿足,“快了,再等等,快了……”
地府黄泉,一间静室。
一身素衣的女子自眼角蓦然滑下一行清泪,女子拿指尖沾了沾,放在唇间,满是苦涩。墙角趴伏着的谛听望着女子,摇摇头。女子望向谛听,谛听扭过头去,不忍相视。
“可以说给我听吗?”嘶哑的嗓音响起,女子拭去眼角泪痕,却很快又落下一行清泪,怎么都止不住。
“你不想听,我也不想说。”谛听不曾回头,他不明白明知如此,为何还会发生这一幕。
“我想听,我求你。”女子双手抓着衣角,一脸失神。
一声长叹,“他说了那只猴子对他说过的话。”谛听终究开口了。
“我猜到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有什么东西碎了。
谛听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女子身前,重新趴伏在地上,一番踌躇,还是开了口,“封仙酒,他没喝。”
“为什么?为什么!”女子忽的歇斯底里的大喊起来,良久才恢复平静,拭去眼角泪痕,又恢复了恬静的模样,一挥手,已换上一身僧衣,“把黄泉的曼珠沙华都毁了吧,自此,世间便只有地藏王——菩萨了。”
谛听欲言又止,终是低声应允,末了,又开口道,“我陪你。”
“没有他的世界,是孤独的。”